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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可一不可再

  正午时分。
  阳光透过窗缝,唤醒了久未沉眠的男人。醒来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伸手向身旁探去———
  空的。
  掌心下,被衾内和自己的胸膛前,还残留着些许余温和齐诗允身上极淡的香气,证明那个在他怀中最终沉沉睡去、卸下所有尖锐防备的女人并非幻觉。
  但此刻,枕畔的凉意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那点短暂的暖意,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猝不及防的慌乱。
  男人猛地坐起身,双眼急切地环顾四周。可整间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浴室中也没有水流声响起。
  “诗允?”
  他提高分贝呼唤,但回应他的,只有公寓里空洞的回响。一种被抛弃的恐慌感顿然涌上心头。
  雷耀扬赤脚下床,快步在公寓里搜寻了一圈。书房、客厅、客卧、厨房…都没有她的身影。就在心不断下沉时,他终于在餐厅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张被玻璃杯压住的便签纸。
  上面,是齐诗允利落随意的字迹:
  「有事出门」
  没有称呼,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一个句号。简洁、疏离,与他胸膛里尚存的温度,还有属于她昨夜脆弱依赖的记忆形成一种尖锐的割裂感。
  雷耀扬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颓然坐在椅子上。
  昨夜,她难得的没有在入睡后背对着他,甚至在自己刻意接近的拥抱下也没有挣脱。
  那片刻的温存与安宁,让他无比贪婪地汲取,也让昏昏沉沉的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现在,这字条像一根针,轻易戳破了那个短暂的美梦。
  她又回到了那个他无法触及的冰冷外壳里。
  最近这段日子,他们就在这样短暂的靠近与长久的疏离中反复循环。每一次轮回,都让他感觉离她更远,也让自己更加迷茫。
  他还能坚持多久?这样的关系,到底要走向何方?
  雷耀扬靠在椅背,闭上眼,仰起脖颈深嗅。
  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她的气息,却只让他感到更加无边无际的怅然和孤寂。
  与此同时,中环某家闹中取静的咖啡馆露台。
  齐诗允搅拌着眼前的已经渐冷的咖啡,也搅散了杯中倒影,仿佛那个昨夜在雷耀扬怀中寻求慰藉的脆弱女人,只是一场幻觉。
  现下,坐在对面的,是她那位打扮时髦又爱搞怪的老友Wyman。
  光头佬一言不发,持续注视对方。她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自持,但不施粉黛的脸上看来略显憔悴和疲累,擅长洞察人心的他很快看出问题。
  男人扶了扶鼻梁上墨镜,叹了口气道:
  “Yoana,你块面写住一个累字啊。”
  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熟稔的关切:
  “同我讲下啦,是不是又同你家里那位大佬有关?”
  Wyman故意用了一个略带调侃的称呼。而齐诗允轻轻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只是简单地说:
  “没事,老问题。”
  对方了然地点点头,他没有追问细节,而是用一种他特有的、解剖歌词意象的方式,缓缓说着:
  “我们填词人写词,成日要处理好矛盾的情感。”
  “爱同恨,有时就似同一段旋律里的高音同低音,互相拉扯,先至成就首歌的张力。”
  他啜了一口面前的冰美式,继续侃侃而谈:
  “但歌手唱的时候,需要好清楚自己把声定位。”
  “你不可以在唱到最悲情的副歌时候,把声还是挂住之前那段甜蜜的过往。这样,这首歌会走音,把声会撕裂。”
  光头佬再次看向齐诗允,墨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温和:
  “你现在,就似在强行用唱情歌那把声,去演绎一首复仇的交响乐。齐大小姐,你把声…会坏的。”
  这番话,直白地剖开了齐诗允努力维持的平静,令她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只一眼,Wyman便看穿了她内心的撕裂。
  她对雷耀扬无法割舍的感情,与她必须执行的某项计划之间的剧烈冲突。
  “我没得选…”
  她低声道,更像是在对自己强调。而Wyman轻轻摇头,继续劝说:
  “你不是没得选,是你选了一条最难行,亦都最伤自己的路。”
  “讲真,我不知你具体要做什么。但作为老友,我只是想提你,报仇雪恨这支歌,唱完之后,你把声可能就再都翻不到转头。”
  “但你要确定,最终得到的东西…值不值得你失去原本把声的温度同柔软。”
  他的话,没有评判,只有深刻的共情与警示。
  齐诗允沉默着,阳光斜斜照在她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深沉的阴影。
  她知道Wyman是对的。
  每一次利用雷耀扬的感情,每一次在雷宋曼宁面前演戏,都在磨损她灵魂中原本柔软的部分。复仇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昂贵。
  这次见面,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却像一面镜子,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是何等的艰难与…自我毁灭。
  她吸收了一夜来自雷耀扬的温暖,却不得不迅速用冰冷的现实将自己重新武装。
  而好友的话语,如涟漪荡开扩散,让她在坚定的复仇之路外,隐约看到了那条路上,自己可能最终会变成的模样。
  接下来数日,雷耀扬音讯杳然。
  没有他突如其来的现身,也没有他小心试探的来电。齐诗允在一种极矛盾的境地里浮沉。
  虽然紧绷的神经得以暂且松弛,不必时时应对那双能洞穿一切却又盛满痛楚的眼睛。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虚空,伴着更深的孤寂,总在夜阑人静时,如寒雾无声渗入四肢百骸。
  Wyman那日的警示,时常在她脑海中回响,像一首至情至性的悲歌。
  每及于此,她便凝神屏息,将心底那丝软弱的游移强行压下。因为她没有退路。
  从她决定拿起那把指向雷家的利刃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她只能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同时也像最警觉的猎豹,时刻留意着雷家,尤其是雷宋曼宁的一举一动。
  礼拜三午间,她接到了雷宋曼宁亲自打来的电话。
  听筒那端的声气,比往日更添几分柔婉,亲昵得不容推却:
  “诗允,下个礼拜有个俄罗斯皇家艺术学院校友会牵头举办的油画艺术展,水准很高。”
  “但是我身边懂艺术、又聊得来的后生不多,你陪我去看看,顺便帮我参谋一下,有没有适合放在酒店的作品,好吗?”
  理由充分且自然,借口比她亲生仔好太多。将自己与互益集团的业务做了微妙的关联。更重要是,「俄罗斯」这个关键词,就如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齐诗允心中的某个角落——
  那是爸爸与雷宋曼宁故事开始的地方。
  “雷太你太客气了,能陪你出席是我的荣幸。”
  “OK,那下午我让司机去接你,我们先去帮你挑身合适的行头。”
  听到这里,齐诗允握着电话,明显有些不愿。但声线里却依旧是熨帖的恭谨,掺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安:
  “不用喇…让雷太你破费,又要花时间在我身上,我实在过意不去。”
  而雷宋曼宁在电话那头轻笑,有种和雷耀扬极为相似的、甘心为她挥金如土的语调:
  “傻女,同我不必见外。”
  “就这么定了。”
  午后,中环某顶级奢侈品牌的VIC室内,空气里浮动着香氛与织物的矜贵气息。雷宋曼宁闲适优雅倚坐在丝绒沙发上,周身沉淀着被岁月与财富滋养出的从容,如同一位被金钱和权力堆砌在高位的女王。
  几位店员敛声静气,将一列当季的高级成衣与珠宝奉至面前,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温煦地流连于齐诗允身上。
  “诗允,试试这件,颜色衬你。”
  她指尖轻点,落在一袭水银色真丝绉纱长裙上,语气亲和自然:
  “还有这套钻石项链和耳钉,简洁大方,配你刚好。”
  齐诗允望着那华服与珠宝,它们美得凛然,也冷如无声枷锁。她深知,接受这些,便是更深地坠入雷宋曼宁以金钱与歉疚织就的罗网。
  但这也是一个送上门的机缘———
  一个可以近距离观察雷宋曼宁在提及“俄罗斯”、“艺术”这些敏感词时真实反应的机会,一个可能找到当年旧情更多证据、甚至发现雷家商业运作蛛丝马迹的切口。
  她面上适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腼腆与感激,羞赧道:
  “雷太,这……太贵重了。”
  “正式场合,衣着得体是礼数。”
  说话间,雷宋曼宁已盈盈起身,亲自取了那串钻石项链,行至齐诗允身后。
  冰凉的感觉触及肌肤的刹那,女人几乎抑不住那阵细微的战栗。她不动声色攥紧胸前那枚属于自己的铂金链坠,仿佛在藉此汲取力量,抵御这份奢华馈赠背后无声的侵蚀。
  “好靓,果然还是女仔同我比较投缘。”
  雷宋曼宁端详着镜中的身影,眼中掠过一种略带偏执的满意,还有某种深藏的、得以补偿的慰藉。她只当对方仍是那个蒙在鼓里、因失恃而需人怜惜的孤女。
  言语间,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牵涉雷耀扬的敏感处,只闲闲说着衣饰、珠宝与画展。
  但这句话,却让齐诗允心下一凛。虽然面上仍是温顺的浅笑,思绪已如冰片般清明锐利。
  雷耀扬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亲骨肉。
  她怎么能几十年来对他不闻不问?
  而雷宋曼宁以为自己的关怀严丝合缝,静看齐诗允配合地更衣,在镜前转身,承接自己那份慈爱的审视与安排。
  可她不知道的是,对方灵魂已抽离于外,冷静地析解着自己的每一分神色,每一句言语。
  齐诗允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宝包裹、却眼神冰冷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正被逐步异化的灵魂。
  为了阿妈。
  她在心中默念,如同最坚定的咒语。
  纵然此路遍布荆棘,终将伤及自身,她也必要走下去。要让这场悲剧的每一个铸就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一刻,她的视线在镜中与雷宋曼宁欣慰的目光短暂交汇,一个满怀不显山露水的算计,一个沉浸在自我感动的救赎中。
  汹涌暗流,在这盈室奢华与芬芳之中,无声盘桓。
  俄罗斯名家油画艺术展的开幕酒会设于维港畔,一座五星酒店顶层全景宴会厅中。
  香江夜色透过十几米高的弧形落地玻璃,化作流动的钻石幕墙,与厅内水晶灯交相辉映,构成一片矜贵的人造星河。
  齐诗允身着雷宋曼宁为她挑选的一字领长裙,颈间钻石闪烁,迭戴的铂金链也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她以互益集团酒店项目公关负责人的身份,一度陪伴在这位雷太身侧。
  雷义虽已过世,但政商两界名声和影响力犹在,而雷宋曼宁作为他的遗孀和此次展览的重要推动者,自然备受瞩目。
  台上三分钟的致辞纯熟揉合了艺术鉴赏、国际文化交流与对香港文化建设的愿景,落座时,掌声如细浪般贴合着厅内舒缓的钢琴旋律。
  应酬环节,雷宋曼宁自然地将齐诗允纳入她的羽翼之下。
  她携她穿行于衣香鬓影之间,向几位重要人物引荐时,语调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提点与亲昵:
  “齐诗允小姐,VIARGO的公关总监,年轻有为,我们集团的酒店新项目多赖她费心。”
  中年女人不吝赞赏,带着她穿梭于名流绅仕之间,被介绍者多是鬓角微霜的收藏界泰斗、气质非凡的艺术家,或是掌舵跨国基金的商界领袖。
  齐诗允唇角维持着恭谨而不过分热络的弧度,双手递接名片时微微欠身,交谈时目光专注聆听。她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头衔与背后错综的关系网,冷静地刻入脑海———
  她明白,此刻慷慨铺展的人脉,都是雷宋曼宁为了「赎罪」而奉上的赠礼。未来,或许就能成为刺向雷家堡垒的利刃。她自是欣然接受,如同一个好学而感恩的后辈。
  酒会过半,交响乐团奏起更抒情的篇章。
  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哀伤旋律在厅内悠悠漾开,两人信步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展区,在一幅描绘涅瓦河畔冬宫广场的油画前驻足。
  画面上,积雪覆盖着巴洛克式建筑群,天空是圣彼得堡冬季特有的、带着珍珠母贝光泽的冷调蓝灰。雷宋曼宁手中水晶杯内的香槟气泡渐息,她凝视画布的目光渐渐失焦,仿佛穿越时空,回到涅瓦河畔刺骨的寒风里,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圣彼得堡的冬天……真是又冷又美。”
  “那时候,就在这样的广场上,走着走着,好像就能走到世界尽头。”
  话音落下,齐诗允呼吸微滞,指节在裙侧悄然收紧,面上却仍是专注欣赏画作的神情。她知道,关键的时刻或许要来了———
  “诗允,你知不知……”
  雷宋曼宁忽然侧首,眼底氤氲着酒意与某种遥远的光亮:
  “我同你爸爸……齐生…我们就是在圣彼得堡认识的。”
  她语气轻描淡写,就像提起一桩寻常旧事。而齐诗允适时抬起眼帘,强迫自己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好奇,瞳眸里闪烁着探寻的微光:
  “…真的吗?”
  “我从没听爸爸详细提过他在俄罗斯的事。我只记得幼时家里书房有些俄文旧书,书脊都磨毛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想要了解的渴望,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对父亲过往知之甚少的女儿这反应似乎让雷宋曼宁很受用,她笑了笑,语气带着追忆往昔的模糊:
  “那时候……他做生意,我们有过来往。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有想法,有胆识,同一般的生意人不同。”
  她措辞谨慎,在倾诉与戒备间,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平衡。
  “那……后来呢?”
  齐诗允顺着她的话,轻声追问,眼神纯净,不带一丝杂质。
  “后来?”
  雷宋曼宁眼中那点光亮倏然暗去。她将杯中余酒饮尽,语气忽然变得疏离而遥远:
  “…后来,时局动荡,战乱影响,好多事都变了……”
  “我们…也就慢慢失了联系。”
  她用一个宏大而模糊的时局,轻易抹去了那些年的爱恨纠葛、还有她不可违逆的婚约…以及最终因她导致的血腥结局。
  中年女人似乎不愿再多谈,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画,语调陡然沉淀下来,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凌厉。她坚定地望住齐诗允,意有所指地说:
  “诗允,你记住……”
  “女人立世,情字最是虚妄。”
  她将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要站在高位,握住实实在在的权力。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时,你想要的一切,自然都会在你手中。”
  “什么男人、什么情爱……不过都是妆点江山的闲笔。”
  这番话,像是鼓励,又像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与告诫。这是她半生领悟的箴言,亦是自我说服的证词。她以此为戒,将自己的意志灌输给眼前看似柔顺的晚辈,却不知对方心底焚着的,是与她的期许和提点截然不同的烈焰。
  齐诗允望着她,望着这个间接导致自己父母悲剧的女人,此刻竟以一副人生赢家、智慧长者的姿态教导自己,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垂眸,敛去眼底几乎要溢出的冰冷讥诮,只轻声应道:
  “雷太的话,我记住了。”
  画作上的涅瓦河依旧冰封,沉默地倒映着两个时代的阴翳。两个女人并肩立于画前,一个在追忆与掌控中寻得慰藉,一个在寂静中将每句台词淬炼成复仇的楔子。
  窗外维港灯火流金,映着厅内这对看似温婉和谐,实则裂隙暗生的「忘年之交」。
  而海面之下,一股倾覆这繁华蜃景的寒流,正在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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