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子

  长乐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戋侯十二名妾妇赫赫家族,只有第十叁名、即他母亲无名。为此,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被人叫做无名子,每以面目视人,就是生气、忧愁、失落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
  戋侯嫌丢人,让他自己给自己写个长乐铭牌,拴在脖子上:“人名延寿则延寿,人名去疾则去疾,你就叫长乐吧,算是父亲给你的祝愿。”
  戋侯不算个父亲,不然也不会被自己的子女扼死,不然也不会养出如此混乱难堪的家庭。他一死,十二位美妇膝下的子女相斗,对长乐来说,是一副恐怖图景。
  不过,长乐最害怕的不是他们——扼死父亲的兄与姐姐,放火烧林的傻弟弟,乱人妇的同岁手足——而是厥勾。
  厥勾是天生的恶人,既不弑父,也不纵火,身材窈窕,穷凶至极,长乐每碰到她,叫她一声“表姐”,都要被她折磨很久。
  原来是长乐,厥勾总会以这句话起头,她的手上总有毒虫,脚下总有新泥,每羞辱他,就以虫子塞入其体,驱动他跑,不然就用新泥涂其头顶,叫他假装陶人。
  她玩得很满意,感慨长乐无极,长乐跪在一边,总希望她早点回去,她的家豪华巨丽,不是他长乐这样一个失怙之家能比的,但她就是不回去,好像要把他的生命都抽走游戏。
  放火烧林的傻弟弟来了,用一枚别针扎长乐,追问他是否与厥勾恋爱,否则为何整日与她一起。长乐还不及否认,厥勾先来否认了。她用水麝的香余,倒了两人满身,说他们四体都是贱人的味道,怎么敢想与她的爱。
  “尤其是你,”厥勾拿脚尖点长乐,“你还丑,更不配。”
  长乐清姿英俊,自然不丑,然而厥勾所爱之人为妖丽游媚,所以才认长乐为丑。
  上位的厥勾,下位的表兄弟,上位说丑,下位无不风从,于是长乐在无名、无好面目之外,又添难看的新特点。众陋缠身,他的处境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被兄弟姐妹合伙捉弄到人前。
  这一天是长乐的受难日,早起他就发现自己在空中。他的兄弟姐妹用石筑的牌人压住他,将他吊起,由四匹马拉着,城中巡游;而他们在后面笑着哭,扬起白幡——原来这一天是祭日,众子女用长乐复魄招魂,纪念戋侯。
  “来看来看,这是我家老十,也是我家先父。”他们大声吆喝,引来爱看的城人,城人早知道他一家都是病人,这次不知又在折腾什么,纷纷指点。
  百十枚圆滑的指尖朝向长乐,长乐一下流泪:“不是我,我与他们不是一起的,我不是先父,不是老十,不是……”他向指尖哀切,又抬头告太阳,能让自己做回无名子,则余生无欲无求。
  奄奄一息的长乐,被家人忘在城门底下。他们赶回去,不知道忙什么了,而他却要忍饥挨饿,吊在这里,遭受全城人的眼色。
  小康之家乘过,孩童向父母询问:“他一定做了大逆之事?”父母让闲话少说。
  哼!不知过了多久,长乐听到厥勾的怒声,紧接着酸麻的他落到地上。
  打死长乐,他也不会相信,有一天,自己会为厥勾所救。虽然紧接着就被她缚在马后腿上,驰逐回家。
  厥勾怎么了?看一切都不顺眼,狠狠地对待一切,破坏一切,先砍了吊长乐的麻绳,将石筑碾得粉碎,再将长乐的兄弟姐妹鞭笞,直到不成人型,又找到他们为自己布置的房间,摧毁一切金饰条。
  她大吼大叫,以圈中珍禽下饭,又砸了饭盆,去照自己的脸。从咆哮声中,长乐并一众男女得知厥勾失恋,所爱之人被抢走,一位如烟霞的女子凌驾于她。
  烟霞烟霞,厥勾在扒嘴,长乐却于惊讶中回神,哈哈笑出了声,为此付出代价。
  厥勾命人撬开他的膝盖,自上而下找到一节,折断了他的腿,还以锯齿阻断其生长。
  虽然长乐以少子的身体恢复过来,还比以前长得更高,但当时的疼痛让他再次丢失自我,到很久以后也没找回来。
  取出锯齿时,长乐已经比厥勾要高得多、健壮得多,即将成为大男了。而厥勾发狂的次数也比以前要多得多,其人也憔悴得多了。
  致厥勾憔悴的原因只有烟霞,至多还有厥勾所爱之人。
  那漂亮男子一次都没来过厥勾的家,却被厥勾夜夜当作家人幻想亲爱,厥勾总是重复初见时,他为她说的话——两人在一场误会中初见,厥勾由自己的趣味,与其他兄弟说野话。漂亮男子听见,误以为厥勾被亵,便为她不平——又捧起枕边自己的长发,交到床榻上,让心中人绾;近些年,则加上了烟霞:厥勾总是以漂亮男子的手抽打烟霞,当然,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她耽于此,所以日渐憔悴,有时候碰到长乐,竟还会绕路。
  不多时,厥勾回自己的家去了,这一次回家相当久,久到长乐几乎忘记从她处遭受的苦痛,专心地看起书来。
  长乐长大了,同样长大的还有他的兄弟姐妹。去年,扼死父亲的长姐出嫁,今年则轮到扼死父亲的长兄成家。长乐相信,在十二妾妇的操纵下,兄弟姐妹都能美满,除了他。
  他的无名之母下世,他也彻底沦为奴隶,他长得高,生得英俊,派出去扫地,撑一撑侯家的门第。他乐于成为奴隶,每天在黄昏后看书,白天洒水扫地,早晚都在无顶处,一抬头,从不会错过一次烟霞。
  烟霞。
  厥勾不来,少有人再提,但长乐清楚,她涉入自己的生活,不知多少年。小时候,他趴在地上做戏,听戋侯并十二妾妇散谈,一人说烟霞,人人说烟霞,这女子从小就在传说里;少年时,又由厥勾继续传递,传为夺人所爱、不伶俐、不要脸的人,胜过厥勾多少次,在咒骂声里。
  长乐看天边的烟霞,想地上的烟霞,他起初只是好奇,怀了同仇敌忾的心,想见一见她。
  到后来,厥勾在床幻想所爱之人时,长乐却也开始幻想烟霞,幻想自己对她说:“我于某处残疾,已经很多年,自己也找不全自己。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能救自己。”
  斗篷于冬季到达。
  彼时,长乐正在烧火,为他放火烧林的傻弟弟取暖。
  斗篷掀开帽子打量他,嘴角一抹笑,明媚白色的雪景。长乐才知道世上绝色男子如此,听到他问郿弋在哪——厥勾的父亲以厥勾之义为“弋”,以所食郿地之邑为前,赐她“郿弋”的封号——便如实相告:“她在后院,最小的一间屋子里。”郿弋是多少天前逃回来的,据说家破,据说被悬赏。
  斗篷去了,借卫兵之手抓出郿弋,附耳告诉她一些事情。
  她起先神伤,后来厉声:“但臧文鸢,她不是与西北子相好?她怎么留在省中,她又要抢豫靖侯!”长乐在一旁竖耳听,见斗篷笑完要走,当即跪下。
  他也不知怎么了,只是看着讨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远去,仿佛天边的烟霞、服烟霞的美人之女臧文鸢也越来越远。由一种敏感,长乐预见,斗篷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见她。
  “你想见谁?”斗篷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进来。
  “你想得到她。”但斗篷实在聪明果断,长乐再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点头。
  他想证明自己的可用之处,拿了许多作品,又羞耻起身,展示身体。斗篷松开诗赋,轻轻地点头,示意他跪好:“那好,你为我所用,我来帮你。”
  长乐说行,他本来就是什么都行的人,斗篷便拿过他手里的引火棒,一把火烧了他的家并他的弟弟,又扯下他脖子上的铭牌:“长乐?不如叫怿。”汲怿再加一个极,从前的自己噼噼啪啪,化为脚边的灰烬。他拜完斗篷,抓了郿弋要走。
  “不过,没有自尊。”斗篷提醒。
  他刺痛,不以为意。
  失去自尊,模仿别人,连带模仿作风、为人、行事,汲怿终于换来他所欲望之人稍稍留意,他以为这样就叫心满意足:“这便是男女婵媛。”他扭曲在秘府里,对女子物倾注他的一切,忘形到最后,他看见晏待时。
  有关自尊的事,应与息再多探讨,汲怿想,因为一位无名子从小到大的悲情正让他直不起腰。
  他胸中空落落的,将文鸢从晏待时身边领走,没有带她去见楚王,而是来到天数台下。
  两人曾在这里交集。
  文鸢小步后退,试问楚王兄难道在天数台。汲怿便转身,面色似乎改变,细看,还是一位傲而清癯的人。
  但他绑了她的手,蒙住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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