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
试用期转正后,我终于心虚地给我哥打了电话。
:缺钱了?
这是哥接通电话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三个多月来我听到他的第一声。
躁动不安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辗转在舌尖的措辞自然流畅地脱口:是啊,赶紧打钱,在外面快饿死了。
毕业后运气不好,撞上了无良企业,试用期辞退,据理力争拿了n+1也只不过两个月工资,少得可怜,之后面试屡屡碰壁,一气之下,我干脆离家出走了。
老家在北方,城市还算大,毕业后回去找工作,打的是省下租房钱的主意,但也是因为城市太大,上班通勤一个小时起步,天天折腾得够呛。
没被辞退前,我哥说他的租房也到期了,干脆我们俩合租,我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天,一阵无言,他公司在东我在西,家就在中间,租什么租。
他答得很平常:往你公司那边租就是了,喏,新悦城,我上班3号线直通不用换乘。
:省省吧你!
我哥在大事上总爱损己利我,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但日常琐碎他又很少让我,比如晚上谁刷碗,周末谁扫地,或者最后一个冰淇淋。他咬着勺子含糊不清地护食:自己的巧克力味吃完了想抢我草莓味,有没有良心。
实际上我不怎么喜欢草莓味,但那毕竟是最后一个冰淇淋,能吃就行。
然而最后也只夺下两口。
如果我真的撒娇,哥倒是会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盯我看半天,最后叹着气妥协——太羞耻了,不到要紧关头我也很少去干。
真到要紧关头,他不用我说自己就默默做了。有时候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时领不到他的情,甚至有时误会,哥也还是那副平常态度。每到这时我才有:啊,原来我还有个哥,的实感,然后被我哥敲头。
我们年龄差得不多,父母也从来没有谁该让着谁的说法,性别、年龄都无关,我们俩一视同仁。
当年高考填志愿谁也没干涉,哥只是根据我的想法整理了详尽的材料,做参考时,我又一次意识到,因为早出生一年,我的人生一路往前,他其实一直默默在做我的领路人。
但是我不好意思跟他说谢谢,一次次插科打诨地,事情就过了。
这种时候我就很无奈自己的性格,但看着哥和我如出一辙的冷淡眉眼,我又好笑地咬牙切齿,算了,活该他没有一个活泼体贴的妹妹,哥哥是什么样,妹妹就是什么样,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外人看来我们大概是那种不太熟的兄妹,上学起就分不到一个学校,小学时他离得更近,但因为一起接送,他得和我一个时间起床,但往往是我在赖床,他就洗漱好坐在我的椅子上转来转去,碎碎念着:你要迟到了,你要迟到了——
然后我就真迟到了,站在门口打报告,老师挥手让我进班:你哥又起晚了?
我努力绷着脸沉重:嗯,对不起老师,下次我一定早点把他喊起来。
直到家长会老师叮嘱我妈让哥早上起早点,谎言才不攻自破,我当时茫然不觉,第二天起床发现我哥还躺在床上闭着眼,急得掀他被子,才发现他原来穿戴整齐好,难得笑得夸张:不是说你哥早上起不来害你迟到吗?对不起哦。
我拽着他的手拼命往外拖:我错了,我错了!赶紧的!
但正如迟到这种小事,儿时我对我哥的诋毁向来张口就来,同学们心目中我哥的形象早已扭曲得不似人形,只有亲密好友知道真相如何,来我家作客时总想借机敲诈我:你妹妹在学校说你——
我拼命捂住朋友的嘴,屈辱答应她的不平等条约。
初中那阵,我飞快地懂事,而我哥迎来了叛逆期,沉默,并且犟。
我们依然不在一个学校,但还算顺路,我坐他的电动车去学校。我早上还是起不来,但新班级管得更松,早读从后排溜进门,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一直没当回事。
但我哥不太一样,他那阵压力非常大。
大概是青春的生长痛,那阵子他身体抽条得飞快,晚上睡不好,腿会抽筋,骨头也痛,成绩开始下滑,整个人沉默而焦虑。
于是某一天,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睡过头,看了眼闹钟后慌慌张张爬起来,看见我哥站在家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见我出来,语调冷淡地说:一会你自己打车吧。
然后砰地甩上门。
我愣愣地看着合上的门,还没回过神,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这阵子我在适应新的学校和班级,烦恼在我哥看来无关紧要的人际关系。虽然晚起是我的错,但是在那一刻我的心情突然崩盘,心里想的是,连我哥都不要我了。
我妈过来捏了捏我的脸:好了,以后多定几个闹钟,先吃饭吧,一会打车去就是了。晚上回家你们俩有事说事,都别憋着。
我闷闷应了声,索性彻底摆烂,慢吞吞地洗漱完,吃完饭,下楼,发现我哥站在楼下盯着我看。
非常丢人的,那一刻我的泪腺彻底失控了,原地蹲下开始抽搐,我哥也一声不吭地蹲下,摸摸我的头。他现在连蹲着都比我高这么多,长得那么快,身体当然会痛,他之前就告诉过我周三是英语老师的早自习,迟到抓得严,他最近英语又下滑老挨训,让我周三努力早点起,结果我还是一点没往心里去。
哪有脸哭啊。我胡乱抹着眼泪,张嘴:我错——
:对不起。道歉却是从我哥嘴里说出来的。
我顿时头皮发麻。
亲密关系之间的道歉总是很尴尬的,我错了三个字要比对不起好开口许多,对不起太生硬也太郑重,当然也,更真诚。
幸好他下一句缓和了这种气氛,硬邦邦的,其实在给我台阶下:下周三再起不来,我真的走了。
嘴比心快:别走。我抓住他的袖子,抬头。
很无奈的目光,是平时的哥哥,让我马上不好意思起来。
哥稍微顿了顿:得寸进丈说的就是你。
我讪讪地嘿了一声。
:对不起,以后都不会了。
哪怕尴尬,还是该道歉道歉。站起身,他又摸了下我的脑袋:呵呵,小不点。
:……得寸进丈。我瞪他一眼。
那天我们翘掉了早自习,在附近的奶茶店坐下开了次坦白局,最后达成的事项是我监督他吃钙片,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吃钙片,为了补钙家里饭桌三天两头都有虾,我讨厌海鲜。
:我讨厌吃药。哥说。
:钙片不是药!我说。
另一件则是我问他:到底要怎么交朋友啊,别再说什么人际关系无所谓了,我说有所谓就有!你怎么和别人相处的啊!你到底比我强在哪啊我不懂——
他撑着脸:看命吧,我真不知道。
我盯着他。
哥叹口气:难道要我说看脸?太自恋了吧。
:知道就不许说。
我叹口气,男女生的交友方式当然还是不同的,问他也没有多少参考价值。
但我哥稍微严肃地沉下声,跟我说,真的没什么。
人际关系这种东西,保持礼貌和友善,做好自己够了,剩下的就是人与人的缘分。很多事就是看命的,比如为什么我成了你哥哥,你问爸妈也得不出答案的。
句尾又变成了一贯带点散漫的冷笑话,这人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外表,实则很难真正经超过三分钟。
可是这些话还是太煽情了,我难得感性地小声说:那谢谢你是我哥哥啊。
他的表情很明显地卡壳,随即警惕道:我这个月就剩六十块钱了你想买什么我最多出五十。
我呵呵地笑。
哥看着我,最后也沾着些笑意地垂眸:嗯,你是我妹,我真好命。
嘁,说得真好听。
这种好听的话语就算在我们俩的兄妹生涯里也是难得一回,随着年岁增长,更难出现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坦白局。
哥的大学是在本地,周末还会回家,我高三太忙了回家就睡,体感并不少见他,那张脸还是总在眼前晃,也习惯他周末送我补习,但轮到我升大学,我去了外地,想去南方看看。
就只在短信电话里联系了。
大学室友都是独生子女,好奇有个哥哥是怎样一种体验,这类故事我从前讲过无数次,本以为驾轻就熟,可哥彻底不在身边后,那些习以为常脱口时让我一怔,泛起淡淡酸意,平常小事原来都弥足珍贵。
青春一去不复返,已经不再是少年,过去的亲密无间和形影不离,未来也不会再有。亲情和血缘是斩不断的联系,但走出旧日,走出家庭,并非渐行渐远,却终会分隔两地。
时间消弭,一切都还存在,但已经不一样了。
难得伤感,但生活继续,和哥电话谈天说地,也不会总想起这些遗憾心情。
求职时四处投简历,哥也帮忙找内推,base多是老家,我对两座城市截然不同的体验都很好,于是都投了简历,结果……是我被小公司高薪迷了眼,重新求职不顺,索性离家出走回了大学城市。
被辞固然是公司不做人,但我自己也不甘心,又恼又气,父母知道我的性格,放手都随我,我却知道这种事情说给哥他反而会操心。
所以我干脆不说了。
刚工作那会忙得焦头烂额,和哥的联系也少了,平常有一搭没一搭地发消息,但离得近,我们周末反而会一起出去逛,像是回到旧日亲密,让我有些开心。突然出了这件糟心事,我也是弹簧似的别扭,生出了逃离一切的心情,拉着行李箱说走就走,反正南方也有关系不错的校友可以“投奔”。
这次从入职起就明显觉得轻松顺利,但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整整三个月,试用阶段彻底落地,我才如梦初醒,抱着手机开始犹豫。
好尴尬。最后一段消息还是约我哥周末出去玩,他说周末出差,回来的日子还没定。然而等日子定下来我早跑了,他问:27号出来吗?我没回。过了一整天,他:?我没回。
三天后,他:……你可以。
嗯,我还是没回。
我看着始终没回复的消息,心虚地拨通他的电话,随即,所有的躁动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我:打钱。
哥:好。
我呵呵地笑,哥跟着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还有省钱小妙招要不要听?
:什么?我好奇。
:合租,房租我出。
:哈?
出租房忽然响起敲门声,我顿了顿:诶等一下,我拿个外卖。
我从猫眼往外看。
……
……
……
:哈???
:开门,你的外卖。
是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