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说甚龙争虎斗(上) yuwan gshe.i n
蕙宁伸手拨开桌上烛火,灯焰低低跳了一下,映着她眉眼柔和,嘴角含笑,望向对面的温钧野,亲你说:“你最近练字,倒是勤快了许多。”
温钧野正端着砚台慢悠悠研墨,听了这话,便“嘿嘿”笑了两声,脸上露出几分赖皮模样:“可还是没什么长进。纸倒是磨得勤,笔头却不肯听话。”
“或许是笔不太好。”蕙宁笑意浅浅,语气里带着些调侃,“我赶明儿给你拿几支好些的,用着顺手。”
他忙摆手,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免了吧,就我这字儿,怕是龙凤之毫也写不出花来。”
她抿唇一笑:“那也不一定。”
“我便有一支上好的笔,你信不?”他忽而神秘说道。
蕙宁挑挑眉,神色半信半疑。若是说兵器,他家中藏剑藏戟,她信得十成十,可说到毛笔……她实在想不出温钧野会与那文房清供结缘。
温钧野神秘一笑,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伸手从最上层取下一只漆盒。他双手捧着盒子转回桌前,指尖轻启,一只笔静静地躺在盒中,通体青碧,温润若玉,笔杆雕着极细的暗纹,如云如水,似有龙游凤舞之姿。
“你瞧,这支笔是不是极好?”他将漆盒推到她面前笑着问。
蕙宁讶然。灯下那笔竟泛出淡淡青辉,仿佛含着旧时月色,笔毫处光洁如雪,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她心头倏地一跳,眉眼间闪过一丝惊疑,声音竟不由自主地发颤:“你、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温钧野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乐了,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说起来也是巧了,去年夜里我和琅琊公主偷偷溜到街上去玩,结果在一个小巷子里头捡到了这个。我当时想着估计是和我有几句攀谈的一个女孩子掉落的……”
蕙宁眼神仍定在那支笔上,像是灵魂还未从那一瞬惊疑里回过神来。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拍大腿,眼睛里亮晶晶地发着笑:“对了!那姑娘应该是和谢逢舟一道的。”
他若无其事地摸着下巴,一脸揣着坏心思的模样:“我还记得,那姑娘跟谢逢舟并肩走着……”
他“嘿嘿”笑了两声,忽又压低声音,道:“你说谢探花那般清心寡欲的人,会不会早就暗里有了个心上人?这事儿要是让琅琊公主知道了,啧啧……”
“那你这笔……”蕙宁打断他。
他眨眨眼,笑道:“哦,我当时是想在这里等着失主回来得,但是夜里我娘忽然头疼,我也来不及去,还想着第二日再去,结果一来二去一堆事情绊着,也就彻底忘在脑后了——直到今日你说起来,才又翻了出来。”
蕙宁怔怔望着那支笔,指腹摩挲着笔杆。这支笔依旧成色极好,温润如脂,上头还镌刻着一朵含苞的杏花,细若毫芒,却意态生动。
“那天晚上有个富商猜谜有赏,我猜了几个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把自己编的谜题告知给那位富商写上去,这谜题一般人猜不出来。没成想那个小姑娘居然猜出来,赢了这个彩头。宁宁,我猜给你听啊,那天在庄子上就想说给你……宁宁……宁宁……你在听我说话吗?”
温钧野已说完话,见她迟迟不语,便微微蹙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一丝揶揄:“怎么了?你喜欢这支笔?那给你了——我寻了几日也没找到失主,不若送你,落你手里,也算物有所归。”
她接过,掌心微凉,指尖轻轻一紧,想起来从前之事,仍有些唏嘘,只是那个人的影子早已经是渐渐氤氲幻化的山水墨色,模糊不清了。记住网站不丢失:j izai 21.c om
而如今,这支笔却兜兜转转落在眼前夫君手中,命运真是世上最巧的匠人,拐了千回万转,却终究让某些事物重回某人指间。她抬眸,眼中光影翻涌,却很快隐去,只留一派温柔的水色,道:“这笔太好了,你留着吧。好东西,不该轻易送人。”
温钧野却看得出她心中另有思绪,顿了顿,嗓音压低些:“你在……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转了话题,指着他纸张上的内容轻声问:“先生今日留了什么题目?”
他回过神来,挠挠头,笑着说:“礼传嫡统,禅让以贤,古今异路而皆成大治。君道所归,果当何择?”
蕙宁闻言,思忖片刻,转而抬眸看他:“那你怎么想?”
温钧野低头望着纸上那一行字,握笔的指节略微发紧。他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若只论规矩与法度,嫡长为君,自是天经地义。”
他这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倒也与朝中文士口吻无异。
可蕙宁却轻轻歪头问:“可若是嫡子昏庸,政事不通,而宗室中却有人德行兼备、临事不乱——你觉得,应如何抉择?”
温钧野一怔,似被她话中所触,脸上神色变了变,良久才低声道:“这个嘛……也简单。帝王说让谁为太子,谁便是太子。圣命之下,无人可议。”
蕙宁莞尔一笑,执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说话时语气依旧柔和,却不无提醒:“你难道不记得西晋八王之乱了吗?”
八王之乱,他自然记得,史书中写得明明白白,正是源于帝王昏庸、继位者不当。原本天下方定,不数年便山河破碎。
蕙宁放下茶盏,眼波微转,语意越发清晰:“太子若登基,需得有贤臣辅佐,助其稳局;而宗室若封王,亦不可任其跋扈,需有法度以钳之。此中重,不在于谁登高位,而在于——能否制衡。”
她莞尔:“若无明主,便需明策。人心纷杂,纲纪易乱,若徒恃血统尊贵,却无才德,则天下岂非儿戏?”
温钧野静静思索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卿之所言,胜我多矣。”
温钧野第二日将文章呈给李嵩。李嵩拿着随意翻看。温钧野垂手立于阶下,心下却未免忐忑。他自知文章未必拔尖,写就之后又翻看数遍,只觉思虑粗浅,虽经蕙宁点拨,仍觉难与诸人争锋。
果不其然,李嵩阅毕,却并未多言。复拈起旁人卷轴,逐一点评,想来对自己是非常失望了。提及梁鹤铮之文,更是连用“笔锋凌厉”、“议论峥嵘”数语称赞。梁鹤铮听罢,眉飞色舞,笑意满面,那得意模样几乎要从唇角溢出来。
温钧野不动声色,却已将那点轻微的不甘压在心底,尤其是自己没有体现出妻子的才学。
这日下学之后,众学子鱼贯而出,笑语晏晏。温钧野也正要拎起书笈起身,李嵩忽地抬头唤他:“温三公子,且留步。”
温钧野闻声一凛,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拱手应道:“学生在。”
李嵩不动声色,待四下人声散尽,才从案上抽出一卷纸稿,缓缓道:“你文中有一句‘兼备不易,约制可为’,颇有识见。”他顿了顿,眼神深沉如水:“老夫有一问,想听听你的见地——当今太子与明王,二者优劣,于你如何看?”
温钧野一听,心头便是一震。他哪里敢妄议储位?不由得肃然道:“学生怎可妄谈朝廷政事?”
李嵩却只是笑笑,语气温和:“不过清谈,左右不过你我二人,无妨。你但说说自己的看法,不作他用。”
温钧野闻言,心下稍安,略一思忖,才慢慢拱手道:“弟子才疏学浅,眼界有限,不敢妄评国本之重。但既蒙师问,便斗胆略述一二浅见。”
李嵩颔首,沉声一句:“讲。”
温钧野略微垂眸,缓缓言道:“太子素性仁厚,秉性温良,寡言恭谨,举止中规中矩,颇得旧臣所许。然朝中颇有议论,以为其‘文弱’,难堪大任。”
他顿了顿,抬眼看李嵩,犹豫了一瞬又道:“弟子以为,‘文弱’未必是错。天下久乱,苛政横行,若一人可守成安民、明理畏法,未尝不是一剂太平之药。所谓‘不尚贤,使民不争’,黄老之术,自有其理。若太子能抚群臣、任贤能,以柔克刚,亦可成就一代中兴。”
李嵩微微点头,唇边似有笑意未展。他道:“你之言,倒有几分中庸之道。然,独有其柔,不免为人所制。你可看出他的隐忧?”
温钧野沉吟片刻,低声道:“太子虽仁,而心多疑。若疑而不用贤,便是空有明镜,置于尘柜。朝廷之事,非一人可成,若用人不当,再柔亦空。”
李嵩颔首,接着又问:“那你以为,明王如何?”
温钧野抬眼,迎着那道审视如炬的目光,不敢敷衍,道:“明王一向以果敢闻名,骁勇善战,素有边功。其人谋断甚速,决而不疑,能在乱世中一呼百应,确有豪杰之气。”
“然其性子急躁,锋芒过露。尤其中庙之人,多非宽厚之士,亦有跋扈之声传入耳中。弟子不敢妄言其心,只是……功高者,若不知藏锋敛势,反为之祸。”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明王若能镇一方边患,诚为社稷之利;但若任其专权自恣,恐非天下之福。古人云‘功成不退,祸其必至’,朝廷当思其功,亦当防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