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谢漆戴上从云军那扒来的面罩提刀向前,跃下屋顶进入西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预估在三刻钟到五刻钟之间,雍城外的远程破军炮就能就位,晋军要么折回地下的密道避险,要么突破西门离开雍城……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巨响,城楼上的云将竟然利用破军炮炸塌城楼,残垣断壁山洪一样倒塌下来,轰然把城门彻底堵死了。
  完全不留活路。
  谢漆在余响里落地,低头看绑在肩上的水银沙漏,三刻钟的倒计时缓缓地开始流逝。
  影奴们和晋军要想返回密道不难,难的是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的高骊,西门被堵,他只能杀尽阻拦他的云军,才能回到安全的地下密道。云军要他死无全尸,晋军就要保他全须全尾。
  西区的南北两边各四条辅街,一街五百军,全都严阵以待,准备出街围剿高骊,烟花一亮,易容在军中的影奴开始从内部杀乱步骤。
  埋伏在密道内的晋军从四面八方出现,借着夜色后后方突袭云军。两方的人命就像方才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归于虚无境。
  战场就是如此机械而高效的绞肉机。遗体在咫尺之间,年幼的孤儿、年轻的遗孀、年迈的孤老在千里之外,很多生者枕在梦乡里,很多死者躺在黄泉上。历史赢了,人道一败涂地。然而历史又由人所铸造。
  沙漏流逝超过一半时,谢漆杀到了西门前,终于见到了他此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麻木冷酷地执行梦魇。
  谢漆擦过溅进眼里的血渍,提刀进入梦魇。
  硝烟与尘土遮蔽了月光,玄漆刀割过惨白的轻风到达风暴眼,刀尖和枪尖短暂地贴过,浓稠的血珠猩热地相依偎。
  沙漏的流逝有尽头。
  雍城经过急速的血洗,满城刚成阎罗殿,就在陨石雨一般的炮声中解体。地面上无论死生,都在炮轰下化成支离破碎的残骸。
  谢漆和高骊赶在沙漏破碎前杀尽了西门前的云军,几乎是踩着点躲进了最近的密道,枪与刀都发颤,两个人脱力地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背靠背。
  他们也想抱住对方,可一身浴血,不知能有几处肌理是干净的,不约而同地不想弄脏对方,便背靠着背,犹如两头流浪的野兽。
  云军的远程轰炸开始了,震耳欲聋地不知持续了多久,倾泻的破军炮像是实质性的怒火,恨不得把一切都炸成流沙。
  他们在黑暗的密道里沉默地听。很难形容走到这一步的心情,残酷的地动像人的抽搐,两个人在剧烈的战乱中却莫名保持着荒芜的平静。
  漫长的轰炸声终于停下,谢漆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是否有第二波余震,只是终于等到这寂静,便抓紧机会和高骊说话。
  他往后一靠轻撞高骊,声音嘶哑:“八个月了啊陛下……现在精疲力尽吗?身上又添加了几道伤口?”
  “都是小伤,谢漆漆呢?”
  “我也是小伤,等出去了,还能抽刀再挥一晚上,挥到天亮为止。”
  “真厉害啊……虽然我不希望你再去拔刀。”
  谢漆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厉害的是你。那些夜袭,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高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摸索到他的手,两只杀到微抖的手紧握:“我好想抱你,可我一身很脏。”
  谢漆用力握住他的手,哽咽了许久,临了哑声:“高骊,你听,没有炮火声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
  高骊低哑地笑:“就快亮了。”
  *
  夏季的夜短,距离天亮仅仅只有半个时辰,天边地平线隐约看到了微光,云军的主力部队越过了雍城的护城河,撞开摇摇欲坠的东城门,井然有序地分队进入满目疮痍的雍城。
  四队重甲骑兵在前开路,两列搭载小型破军炮的战车在中,再是三列步兵拱卫,中央才是云皇亲坐的御驾。
  云皇坐在改造过的宽阔战车上,车厢里还坐着两人,右边是千机楼楼主,云国死士之首墨牙,左边是云国时任宰相,为他效忠了二十三年的李无棠。
  云皇清癯,面容生得儒雅,如果不穿一身云国皇帝的黑色帝服,换成一套文士服,便像是一个温和的中年教书夫子。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仿制故人旧物的黑石吊坠,轻盈地让它在指间轮转,看起来心情不错。
  御车进入雍城的东门便停住了,亲卫兵来报:“禀告陛下,雍城尽是废墟,没有路可供战车前进了。”
  云皇笑了笑:“车停,人动,全城搜查,清点人头,彻查是否有活口。”
  “是,属下领命。”
  踏步声散去,云皇看向千机楼楼主:“墨牙,你开窗,替朕看一眼雍城。”
  一身黑衣的墨牙顺从地打开一道窗缝,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关上:“陛下,这座城是死城了。”
  云皇含笑点头:“那么,如果搜到有活口,便全都杀了,才不负死城之称。”
  左边的李无棠眼皮微微一动,微弱的动作便被墨牙注意道:“宰相大人似乎有异议。”
  云皇笑着看过去:“是吗,无棠?”
  李无棠年纪只比云皇年长几岁,云皇脸上细纹不多,他却已满面尘霜、满头银发,因是湿热夏季,他的衣领没有束高,脖颈上一道凛冽的陈年割喉伤疤清清楚楚。
  因为这道陈年旧伤,他的声音从此沙哑得像吞了百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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