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四周夜色昏暗,唯有各殿的珠烛在夜里幽幽闪烁,好似几盏不为人知的鬼眼。
  谢漆搜索着脑海里的已知减少对未知的恐惧,刚把心跳压慢,脚下迈过一片平平无奇的青地,却忽然像跨进了一片沼泽,身魂仿佛都在往下陷。
  他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脑中回荡着在绢布上的话。
  【你师曾说,少时随幽帝踏入南寺,行至祖殿,骤然如入梦乡,周遭世间剧变,见一人在千枯树下,碧眼深目】
  眼下大抵就是方师父所说的,杨无帆也经历过的入境见游魂。
  饶是谢漆再有准备也吓得不轻,攥着衣角在黑暗中抖抖,屏息听异响,但异响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下去能把自己的耳膜震得稀碎。
  谢漆暗骂自己,壮足胆子慢慢睁开眼睛,在看清眼前时,人便石化了。
  他当真入了幻境一样的所在,天边挂着与现世不同的弯钩月,一颗星也无,虽是残月,月华却铺满了大地,四野清晰可见,月亮明媚得好似佳人笑。
  月下有壮丽的大树,树下有如绢布上所说的碧眼深目人,开国君主魂。
  那人在红色落花里静静望着谢漆,不知为何,谢漆觉得他无比熟悉。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谢漆不受控制地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
  此时初九夜尽,十月初十来临,高骊在异世的弯钩月下睁开眼睛,他定定望了那残月半晌,一支棱起身来盘膝坐好,抬眼看向了眼前大树下的碧眼人。
  高骊对这厮可太熟悉了。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凭什么我过去?谁没长个脚丫子了?”高骊淡定自若地环手,“又见面了,你这个混账玩意。”
  高骊自去年出征,第一次在战场上和另一个自己互换夜袭杀人后,异世的这个自己就会在双重日里跑来护国寺。
  他姑且把另一个自己称为暴君。
  大抵是因为在战场上杀敌的经历才过于真实,这个暴君逐渐反应过来,每月的双重日异样、护国寺南寺的幻境都不是因为吸多了烟草产生的幻觉,在那些双重日里,他是真的穿越到另一个晋国的自己身上了。
  出征之前,高骊没少想办法让这暴君相信穿越的真实,为此他在双重日里干涉那个晋国的动向,悲哀的是他干涉时已晚了。
  高骊在飞雀一年前就尽力摸清了异世的状况,异世晋国在韩宋云狄门之夜里损失惨重,最要命的是没有破军炮,晋国吞下了韩宋云狄门的耻辱,相继向狄族、云国臣服,满足了云狄的各种耻辱条约。
  而晋国内部,吴攸为首的高盛旧部虽然也极力想推行改制,解放晋国的人力,但没有唐维,空有许开仁也独木难支,进展缓慢。世家寸步不让,寒门庶族又被用又被弃,整个晋国在国耻和内耗的阴影下死气沉沉。
  国既衰败,国民也就不能独善。
  在那个晋国里,暴君登基前,唐维、袁鸿、张辽、大批的北境军旧部都死去了。
  登基后不久,暴君在利用下相继大行杀戮,玉龙台杀狄族人、血洗何家满门、屠杀慈寿宫一众太妃等等……杀完后又染上了烟瘾。
  一整个声名狼藉,无药可救,无人可用的孤寡暴君。
  高骊在暴君身上努力干涉过,然而不管怎么干涉,暴君都觉得是吸食烟草导致的发疯。
  比起看着“自己”的沦丧堕落,更让高骊绝望的是看着异世的谢漆一点点走向渊沼。
  异世的谢漆前三年还在东宫为高瑱办事,那里没有谢如月,他谢漆就是高瑱的太子少师。
  高骊在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在朝宴上远远看到了高瑱身后低头的玄漆。
  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为护高瑱,伤得很重。
  而现世里的飞雀一年,谢漆身中烟毒,趴在天泽宫里的爬梯上睡觉。
  不久前,高骊发现在今年飞雀三年的秋季,高瑱和韩家被梁家从东宫的位置上薅了下来,改立了高沅入主东宫。
  太子少师的位置没变,玄漆只是从高瑱的影子,变成了高沅的影子。
  欲改时政,世家早已架空了龙椅上的傀儡,欲救谢漆,反而在仅有的几次干涉下适得其反。
  他再怎么努力干涉都是徒劳。
  暴君杀人发疯当傀儡,玄漆被利用殆尽做弃奴。
  每一个双重日都是一次泥足深陷的噩梦。
  第204章
  千枯树记载于古书中,十丈银树,花如浓血,花开即落瞬绽瞬枯,因实在罕见,只留存于故纸堆,现世早已绝迹。
  谢漆看着那满天飘落的千枯花,莫名像是被一幅泼墨画蛊惑,楞呆呆地走到了那千枯树下。
  碧色眼睛的建武帝萧然专注地望着他,他穿着一身朱雀乌衣,怀里抱着什么红灿灿的东西。
  谢漆走到近处,才发现他怀里的竟是个人体的轮廓,应是徒手用千枯花堆砌出的人偶,已经制作出了躯干和四肢。现下仔细看,就像一个无头花妖。
  碧色的眼,猩红的花,乌衣朱雀,涌动的强烈色彩混合成打翻的粘稠颜料。
  谢漆微抖着手掩口,忍住目眩和作呕感。
  萧然伸左手来,似想搀扶他,谢漆惊恐又坚决地挥手打开,幅度不甚大的动作竟然带起了一阵长风。
  纷扬的千枯花飘飞得更加疯狂,无数朵血一样的花在谢漆眼里盛开又枯败,本该是一瞬间刮起的邪风,却在他眼中凝固成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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