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戏班解散后,大院也变得空了,这个晚上可能只有五六个房间住着人。沈与媛踏上有屋顶遮蔽的地面时,身上已经湿透了,雨水聚在衣摆滴落下来,滴水声又被风声雨声掩去。
  沈与媛拖着一地水迹,回到了曾经她和父亲的房间。
  沈明楼的工作很忙,在剧院过夜是经常的事。他留宿剧院时,沈与媛就和妈妈相依入睡。
  妈妈去世后,她常常在枕边空空荡荡的床上惊醒,然后抱着膝盖呜呜呜地哭。
  沈明楼知道后就把她接来了剧院,父女俩共处小小的房间,躺在狭窄的床上,好像世界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沈与媛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长大一些后,她就不和父亲住在一个房间了,而是搬回了家。沈明楼抽空也会回去,给沈与媛做一顿晚饭,然后又经常接到电话急匆匆地赶回剧院。
  沈明楼用尽了一切办法维持剧院的存续,这一切都被沈与媛看在眼里。
  她知道这就是今后她的责任。沈与媛也想学唱戏,可是她天生体弱,学戏又那么苦,尝试了几日后只能放弃。她继承不了沈家的戏班,但她会像父亲从爷爷手里接过澄湖剧院一样,又将剧院从父亲手里接过。
  她没想到那一日会这么快到来。
  沈与媛在那张小床上抱着膝盖静静地坐了一夜。直到房间的门被人打开,门外出现小姨的脸,天光泻进房间里,她才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的人生在昨天彻底改变了。
  在小姨的帮助下,沈与媛渐渐接过了澄湖剧院的事务。
  小姨毕竟有着自己的生活、事业和家人,不可能一直庇护她帮助她。沈与媛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她逼迫自己快点成长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学习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有几个夜晚她彻夜不眠学习父亲生前所做的事。
  她在小姨面前得体地微笑,几乎要把自己也骗了过去,好像肩上的担子其实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可其实她快被压垮了。
  “对不起,我要放弃了。”沈与媛声音沙哑,“爸爸,我要……放弃剧院了。”
  很多时候,沈与媛会想,自己真的、真的要坚持下去吗?
  她的坚持能够有很多理由。可以是为了继承沈家世代的家业,可以是为了丰富市民的精神生活,可以是为了发扬戏曲艺术。
  每一个理由听上去都很无私,令人钦佩。
  沈与媛确实是热爱过戏的。
  因为那个时候戏曲对她来说就是高雅的、令人向往的艺术,她看见了戏台上华美的妆容听见了演员婉转的唱腔,却看不到戏台下戏剧工作者们被生活压迫出的疲惫面容。
  准确的说她其实看见了,但是她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有父亲为她遮风挡雨。
  曾经她天真地对父亲说她以后也要经营好澄湖剧院,剧院会一直存在下去的。然而接手了剧院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辉煌早已是往昔,她赶上了一个戏曲没落的时代。
  也许有的地方,戏曲重新焕发生机,但那个地方不会是绍县。
  绍县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县城,没有发展戏曲的条件,多的是新奇事物从繁华的都市涌入,市中心迁移后,老剧院被遗忘在了县城的边缘,也被人们封存在记忆的角落。
  在戏班的解散的那一天沈与媛就该明白,澄湖剧院就要衰亡了。
  ……
  听见沈与媛话里的哭腔,陆窕心焦地想要上前去。
  但后衣领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陆窕下意识回头去看,才发现左时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左时寒没有从祝饶怀中离开,就静静让祝饶抱着。
  身形在祝饶的对比下甚至有些小巧。
  祝饶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到:“别去打扰。”
  陆窕默默走了回来。
  她顺着左时寒的目光看去,发现左时寒一直看着的人是背对着他们的沈明楼。
  陆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记忆里沈明楼就像一座伟岸的大山,能扛下一切风雨,但此时她发现,沈明楼其实也很瘦,穿着贴身的睡衣,感觉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戏台处忽然传来了小小的动静。
  没一会儿,一个小女孩从戏台后出来,她大半个身子仍藏在阴影里,怯怯地露出半张脸看沈明楼。
  “媛媛。”沈明楼沉稳的声音响起。
  小女孩啪嗒啪嗒地跑出来,扑进沈明楼怀中,被沈明楼一把抱起。
  “你小时候睡不着,经常在半夜跑到戏台来。”
  沈与媛怔怔抬头。
  她这时才知道,沈明楼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
  爸爸一切都听到了。
  沈与媛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说你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唱戏很难过,就想要到这里来。”
  “你还记得爸爸当时是怎么说的吗?”沈明楼笑了一声。
  “你说……”沈与媛竭尽全力才没有哭出来,“你说我不能唱戏,那是因为未来有更加适合我的道路,不要为了这件事情难过,因为……因为……”
  沈明楼温声继续道:“因为媛媛肯定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的。”
  沈与媛死死咬着下唇,捂着了自己的眼睛。
  “我告诉你就算不能唱戏,你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你就可以经营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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