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会儿有粮商到村里来收粮,秋天收粮本来应该秋天结算,但村里有几户人家的钱,粮商拖到冬天还没给钱。”
  “其实我们家已经收着钱了,照理说没我们家的事儿,但我爸这人吧……”
  梁也沉默了许久,最后笑了一声,是无奈也是痛惜的声音。
  “说他讲义气也好,说他多管闲事也罢,反正他就带着那几户人家到村委会闹去了。后来大概一个月吧,粮商的人终于来了,但是说行情不好,成交价格要砍半。”
  “行情不好是粮商的事儿,关农民啥事儿呢?没学过会计和法律也知道这笔账不能这么算。我爸就带着那几户人和粮商谈判,但是我爸挺……”
  梁也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挺天真的吧。”
  “他觉得自己能斗得过粮商的人,先是讲理,讲理不行就动手,动手了就完了。”
  “好学生,你看过村里的人都是咋打架的么?上真家伙,铜的铁的,尖的钝的,手边有啥就抄起啥来干。”
  “但其实他妈……就根本没我爸啥事儿。中途我妈也让他别管了,我爸说,那哪儿能不管呢,都是街坊四邻的,你家田连着我家地的,今年他把这几户的价格打下来了,明年呢?明年是不是全村的价格都要被打下来?”
  “他说的是有道理,可是命就这样没了。”
  “我爸死了,我妈要找粮商算账,后来她的右腿也就这么没了。”
  梁也的声音变得特别沉,脚步也缓慢下来。
  “1986年,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真他妈大啊。我爸没了,我妈瘸了,我站在田埂上发愣。”
  梁也停住脚步。
  杨今在铁轨上站定,回头看他,因为铁轨的高度,他得以平视梁也。
  此刻杨今忽然意识到,梁也的单眼皮是一种残忍的掩饰。这双看起来无所谓的眼里掩藏着那么多所谓,他死去的父亲、他残疾的母亲、他回不去的故乡、他年少当家的命运和他无法追求的自由。
  杨今的洞见如此准确,以至于梁也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时,他在平静里捕捉到镌刻在梁也声音里——或是生命里——的颤抖。
  “好学生,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我他妈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杨今想,这份颤抖已经嵌在梁也的骨子里,如同钢钉一样摘不去。如同,他被杨天勤和柳枝桂殴打,被田金来欺辱,被社会唾弃。痛苦像两条小河终于交汇在一起。
  而杨今不再忍耐,伸手抱住梁也。
  他想,好在他踩在了铁轨上,能够和梁也一样高。这样,他的拥抱就不会显得太渺小。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要过去了,他们终于开始了解彼此。
  第31章 人都有软肋
  一秒,两秒,三秒。被他抱住的梁也没有动作,杨今产生了退缩的冲动。
  一周前叫梁也不要再来的是他,现在抱住人的也是他,曾经在电工教室里他控诉梁也若即若离,而现在看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就在他要收手的那一刻,梁也的手出现在他的背脊上。
  梁也稍稍用了一点儿力气,就把他抱离了铁轨,让他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他又变矮了,窝进梁也的怀里。似乎把他摁在怀里才是让梁也舒服的拥抱方式。
  很多烟草气息弥漫。
  可是梁也依旧不会抱人,抱得有点太用力。
  杨今的眼镜被压住了,压得他鼻梁好痛。但杨今竟然感到舒心,他想,这样或许可以证明梁也没有抱过别人。
  “杨今。”梁也叫他的名字,然后又不说话。
  杨今安静地在他怀里等着下文。
  如果梁也一直不说,他想他也会一直等下去。
  很久之后,梁也开口了,他开口时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语气带着一丝不回头的坚决:“跟我讲讲你的家庭吧,我想要知道。”
  杨今的第一反应是抗拒的,他的身体也产生本能反应——他不自主地推了推梁也的拥抱,但梁也力气太大了,他没有成功,反而被抱得更紧。
  于是杨今小声抱怨:“我的眼镜被你压到了。”
  梁也放开他,微微弯腰查看他的鼻梁,问:“疼吗?”
  杨今把头埋得很低,摇头。
  梁也又问:“冷吗?”
  杨今摇头。
  “那可以告诉我吗?”
  杨今的手指蜷缩起来。
  梁也对他讲了自己家乡的故事,那么他也应该礼尚往来,对梁也讲一讲他的过往。可是他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真的会有人想要走进去吗?更何况是这么好的梁也。
  杨今想了很久,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梁也又在等待他,他不舍得让梁也的等待落空。
  思忖片刻,他只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其实以前他们对我很好。可能,人都是会变的吧。”
  就只能说这么多,就只想说这么多。
  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很多痛苦的事情都被杨今的大脑剪辑删除,他无法用力地回忆。回忆得太认真太用力,会感到痛苦。
  梁也问:“以前,对你怎么好?”
  杨今想了想,回答:“像你妈妈对你那样好。”
  然后梁也就沉默了。似乎对于梁也而言,这个比喻并不太恰当,“好”有时候也是一座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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