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意难平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房内,下人将泛着热气的薑汤端进来,分别递给了里头面色苍白的两个人。
今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王府大门于夜半时分被人敲响,惊动了端王,匆忙被唤来侍奉的下人一见顿时吓得不敢多说,只因来者不善,正是宫里来的人。
一个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司天监少监,一个是身分地位皆惹不得的东宫侧妃,被临时唤来的下人战战兢兢,生怕得罪其中一个,得吃不完兜着走。
「你们这样实在太冒险了,就这样跑出来,要是被靳尹发现了可不好解释。」凌思思捧着装薑汤的碗,不认同地看向对座的步夜。
太显眼了。
宫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还都是靳尹的心腹,怎么看都不寻常,更何况还多了她这个太子侧妃。
凌思思不禁有些后怕,为自己一时的衝动感到几分后悔。
「发现就发现了吧,无所谓。难道我还要看他这个兇手的脸色做事,连喜怒哀乐还要受他批准吗?」
虽然司天监的事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季紓母亲之事已有了这样丑陋的真相,步夜也算有点心理建设。
他内里本就是个瀟洒肆意的性子,平日里装模作样,眼下可算是将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尽显出来。
凌思思谅他得知此事,心情不好,难得没有回嘴,只暗自叹息一声。
然而,屏风后传出声响,却是季紓换了套衣衫走了出来,苍白的面色犹看得出他方才的失态,不过一会儿时间,他却已恢復成往日里那般从容平静的模样,走到了他们二人之间坐下。
「思思说的没错,今夜你我接连出宫,动静太大,难免引人注目。」
他端起剩下的那碗薑汤,温热的汤水入腹,僵硬麻木的身子彷彿才有了一丝温度,他侧头,不动声色地以眼神安抚了身旁凌思思担忧地不断朝他看来的视线。
「放心吧,宫里有常瑶在,她能帮我们拖延些时间,要是天亮前回去,这事还能带过去。」
「太子妃?」步夜狐疑地看她。
就他在城楼上见过的那一面,那太子妃看着单纯,可不如传闻中的那样受宠。
相比步夜的狐疑,一旁的季紓已经先一步开口,理清事态,道:「只能短暂拖延,太子妃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在寅时前问清事由。」
「那还等什么?赶紧叫端王来呀。一封信把我们叫来,弄得昏天暗地的,现在自己把人晾在这是什么意思?」步夜挑眉,没好气地道。
凌思思想,步夜其实有时候和陆知行挺像的,这两人一个外表看起来神神秘秘,一个看来风流倜儻,但其实骨子里都有着那种世家贵族的天之骄子身上的矜贵、挑剔、不耐烦,偶尔还自大又狂妄,换作旁人还真受不了。
真不知道常瑶和季紓怎么受得了的。
此事详情信里说不清楚,还得透过端王找到的那个侍卫进一步了解,然而也不知什么情况,来了那么久,都没见着人影。
步夜第一个坐不住,当即起身就要叫人来,凌思思转头看了眼季紓,他没动,她也就不知道要不要拦。
门口候着的下人更是困窘,想拦又不敢拦。
正踌躇间,步夜已经来到门口,迎面被一道人影挡了下来。
「端王……?总算是来了,时间不多,你赶紧让咱们去会一会那个侍卫……」
「不用了。」靳尚伸手拦住了即欲出去的步夜。
「你什么意思?」
凌思思和季紓相视一眼,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我说,你们不用去了。」
靳尚深吸一口气,目光在身前的几人身上转过一圈,缓缓开口:「他已经死了。」
王府阴暗潮湿的牢房内,正倒着一个人,那人有些年纪,大概中年模样,身上衣衫灰噗噗的,想来日子过得并不怎么优渥。
他身上衣衫完好,想来没用过什么刑罚,但就是这样无缘无故地死了,才不寻常。
「这就是那个侍卫?」步夜站在门口,嫌弃地皱了皱眉,有些受不住四周充斥的霉味。
「按照你们说的,年年同一时间来奉先寺点灯的人不多,循着这条线往下查,便查到了这个人身上,只可惜他似乎患有癔症,说话颠三倒四,这些事也是来来回回问了几次才拼凑出来的。」
季紓沉默地走上前,伸手探了探他身上,再看清对方的脸时,动作明显一僵。
「此人身上有刀伤,伤在心口,显然是一刀毙命。」
「有人故意行兇?谁跟他有这么深仇大恨,还选在端王府里动手?」
步夜狐疑地看向一旁的靳尚,因着先前的事对他心存芥蒂,这一眼明显是对他的怀疑。
靳尚注意到了,却没理他,逕自朝着季紓解释道:「他没有仇家,据他住处附近的邻居所言,他十年前便长期闭门不出,也不与旁人来往,除却一手製锁的功夫,偶尔上街摆摊,平常独来独往,孤僻得很。」
「製锁?」凌思思好奇。
「这侍卫藏得挺深,老实说,若非他这一手技艺露了端倪,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察觉。」
「原本被他顶替身分的人不会製锁。」一直沉默的季紓突然开口,起身道。
「不错,他家原本是做杂货生意的,这侍卫是双生子,他因身手不错,入宫做了侍卫,在凤仪宫当值;而他那同胞弟弟则留在家中,接手家里生意。」
「城西小巷里有个擅製锁的匠人,就是他吧。」
靳尚一愣,「你怎么知道?」
季紓没有回答,垂眸俯视着地上那毫无生气的侍卫,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思思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莫名有些隐隐的猜测,但并不确定。
靳尚见他这副样子,想来也不指望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索性话锋一转,接着道:「他最后一次出门,还是在上元夜。」
上元夜……製锁……
凌思思不由得想起她在市集上买的那个同心锁,当天维桑和碧草说是季紓告诉他们自己在哪的,可他人不在,怎么知道她在哪里,难不成……
她偷偷抬眼瞧他一眼,正看见季紓微不自然的侧脸,当即心领神会,忍不住羞赧地别过视线。
「但这就奇怪了,他重复点了十年的灯,都没人发现,怎么现在被抓,就有人对他痛下杀手了呢?」
靳尚别有深意地看向沉默的季紓,「那就要看,谁不想让他嘴里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步夜咧嘴,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那还有谁?除了东宫里的那位,我可想不出其他人了。」
虽然他语带嘲讽,可凌思思没有反驳,因为她也下意识觉得是他。
毕竟在发现了这一切真相后,谁会相信,一个十岁不到的雉子会如此歹毒,为了自己,出卖世上唯一对自己好的人,让她替自己死?
那不是道德沦丧,根本是天生恶种!
三岁看大,五岁看老,都能出卖照顾自己的人,如何不会因为不想让人知道过去的齷齪,而出手灭口呢?
一片压抑的静默中,靳尚率先开口,打断了眼下陷入低气压的几个人,「行了,既然查明此事与母后无关,剩下的那是你们与四皇弟之间的问题,个人恩怨自己解决,没事的话本王就先走啦。」
说完,靳尚拂了拂衣袖,状似随性地转身就走,当真不顾他们,毫不在意地离开牢房。
凌思思和步夜面面相覷,不知要不要拦,皆转头去看始终静默的季紓。
几个人里,他们下意识地以季紓为首,也就第一时间去看他的反应。
「端王殿下,这就要走?」眼看靳尚已经走至门边,始终沉默的季紓忽然开口。
「自你找到那名侍卫,从他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吧。能堂而皇之在你端王府里动手,端王殿下,真能心安?」
靳尚脚步一顿,扯唇一笑道:「季詹事心细如发,如此替我府内维安思虑,不愧是太子重视之人。只是,这宫外之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吧。」
步夜微微皱眉,听出他是在打太极,当即便要上前。
然季紓的下一句紧接而至:「皇后之事,也是宫外之事吗?」
经过先前的试探,几人皆知这端王的软肋就在于已故的皇后身上,果然季紓一搬出皇后之名,靳尚原本试图忽悠过去,置身事外的表情顿时一僵,彷彿戴在脸上的面具一下出现裂痕。
「你说什么?」
「自皇后薨后,后族顿失依凭,加之殿下被贬,树倒猢猻散,乱如一盘散沙,情况不是很好吧?皇后一向重视母族荣光,如今落到这副光景,不知当作何感想?」
「这似乎与你无关。」
季紓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轻轻一笑,「自然,殿下的家务事,我们不便插手。但,说句实话,你就真的甘心这宝座,落在太子手上?」
他说这话时,眼角上挑,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被这双眼注视着,令人不由自主地气势先矮了半截。就像温润的月光一下子变得冰冷,现出了深藏不露的锋芒。
靳尚默了半晌,打量着他的目光深深,沉声道:「你这是要谋逆。」
季紓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从容地收回目光,缓缓道:「殿下言重了,倒也还没有到这一步。只是,知道了真相,难免意难平罢了。」
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错信了靳尹,把多年前的知遇之恩当作感激,辅佐仇人数年,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因为多年前的一眼定情,错付真心,赔上全族性命,葬送了一生,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因为一纸预言,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委身仇敌身边,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因为一时怜悯,选择保护那个孤寂弱小的孩子,却惨遭出卖,死得不明不白,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那么那么多的意难平,为此牺牲了那么多,聚在了一起,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復仇,也不是为了什么利益,他们只是想追寻一个答案,知道真相,想为一路上被牺牲的那些人讨一个公道--一个早该还予他们的公道。
为此,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只是为了最后能更够正义得倡,冤屈得平。
所以,一切的缘由,也只不过一句--“意难平”而已。
靳尚望着房内的几个人,眸色复杂,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在看见了他们脸上的神色后,抿了抿唇,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