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我拿着录音笔一一记下来。
  老伍越来越虚弱了,每天昏迷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偶尔清醒,就抓紧时间跟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我……如果来不及,你到时候就去问保安队长毛裘,他会教你的。”老伍好像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期期艾艾地对我说。想了想,他又补充,“如果他教你的……和我有出入,以我为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我听他三句话不离“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他瘦得陷入枕头的脸,轻声问:“老伍,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他费力地喘息半天,吐出两个字:“有的。”
  “那你说。”我把录音笔放到枕头边。
  “来年我忌日的时候,如果你还记得,给我烧点纸,说说她的近况……”
  “……”
  我是造了什么孽,答应要给这个千斤顶成精的人接班。
  “我怀疑,你怂恿我接你的班,主要是放不下你的女神,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替你守着她。”我说。
  老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闭着眼睛腼腆地笑:“嘿嘿。”
  嘿嘿。
  没想到这就是老伍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了。
  当天夜里他的病情突然恶化,没能从抢救室的手术台上下来。
  老伍,大名伍觅敖,男,生于1984年,卒于2035年,享年五十一岁。他一辈子籍籍无名,生命中拿到的最高荣誉是2001年嵩山武校第一届剥皮皮虾大赛冠军。
  他用一辈子暗恋了一个女人,但是跟她最亲近的时候,也只不过揽住她的肩膀,把她从飞驰而过的汽车边带开,再低声道一句:“太太,小心。”
  这倒霉孩子。
  早知道他这辈子过得这么卑微,1984年早春的那个凌晨,我就不该把他从路边捡回家。
  冻死算了。
  第2章 纪念品
  现在的商家可真能抓商机。
  殡葬用品店不仅能定制花圈,还能提供骨灰代加工服务。老伍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我正在外面等候,就有业务员过来,低调地往我手上塞了一张产品宣传单。
  我展开仔细看了看,研究了半晌,在骨灰瓷杯、骨灰钮扣、骨灰戒指、骨灰项链和骨灰麻将牌之间犹豫不决。
  其实我挺想做一副骨灰麻将牌的,这样逢年过节大家想念老伍的时候就可以把麻将牌拿出来,一边一起缅怀他,一边热热闹闹地搓上八圈。多环保。
  可惜老伍没有那么多亲戚朋友,甚至一桌麻将都凑不齐。
  他生命里所有的至亲,全都是我。五十年前他的妈妈是我,三十年前他的姐姐是我,现在站在这里,替他办后事的女儿还是我。
  他也没什么交情过硬的朋友,我把他过世的消息发出去,只收到了几笔礼节性的白包转账,没有人问一声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
  一个也没有。
  我对着产品宣传单上的促销广告叹气。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生之年还是要经营一下人际关系,不然你的遗属孤零零留在世上,可能连纪念品第二件半价都享受不了。
  最后我挑中了一枚金属雕花的钮扣,扣面打开,底下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层空间,可以用来存放骨灰。
  我回家以后,把这粒装着老伍的钮扣一针一线地缝在了衬衣上,从上往下数第二个钮扣的位置,据说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一边缝,我一边感慨。我把他从10斤不到的小婴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扯到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岁月轮转,最终变成手里这枚不到10克的钮扣。
  我可得缝得牢靠一点,不能让它掉了。
  然而第二天我就意识到,骨灰纪念品的本意是让人供起来纪念,而不是让人日常使用。比如这个骨灰钮扣吧,它不能进水……也就是说,每次洗衣服之前都要把它拆下来。
  洗完衣服,晾干,再把它缝上去。
  早知道还是做一副麻将算了,丢一个也不心疼。
  我只得花了很多的时间,把钉死了的钮扣拆了下来。想了一想,找了个信封装起来,写上“2035.6.25”,郑重地放进了我的百宝箱里。
  我这个“百宝箱”很久才会打开一次,久到我经常忘记里面的东西有些什么来历。比如一只笔尖变形的钢笔,一把不知道用来开哪扇门的黄铜钥匙,一方已经洗得发脆的棉手帕……
  我完全不记得这些看起来是破烂的玩意儿是怎么来的。每件东西上面都标注了一个日期,意味着在那段时间内,这件东西对我而言有很重要的纪念意义。
  不过我向来健忘,放着放着,就忘了。
  忘了也就算了。
  出了头七,有个陌生的号码打给我:“伍女士,我是秦氏集团人力资源部的赵可可,您可以叫我小赵。李总让我转达对令尊的哀悼,并让我问您,下周一是否可以到滨海路1999号报到?”
  我愣了一下:“李总?哪位李总?”
  小赵说:“就是秦氏集团的现任董事长,李韵。”
  哦,原来是老伍的女神、我未来的东家秦太太。
  电话对面顿了顿:“伍女士,要是你觉得心情哀恸,暂时还不能恢复正常工作,我们也可以把入职时间推迟几周……”
  “不用了,我下周一就报到。”我打断她。
  晚入职几周就少拿几周的工资,那100万沉甸甸地压着我,我想早点还掉,无债一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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