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毕竟他杀了那么多人,可从未见谁复生来找他复仇。
  因此在此之前,重生于时鹤书而言,只是民间话本子中的戏言,做不得真。
  但此刻,那做不得真的戏言却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他身上。
  只是,为什么是他?
  时鹤书垂眼。
  他只是个阉人。一具天阉的卑贱之躯,缘何能获得重来一遭的机会?
  难道是神佛开了个小玩笑?或是哪位魔头想看他这注定以恶名留青史之人继续为祸人间?
  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这样想着,并自嘲的牵了牵唇角。
  按照话本中的说法,重来一世者多半会规避前生种种,势必不重蹈覆辙。
  但这并不适用于时鹤书。
  时鹤书很清楚,即使重来一遭,即使会被万人唾骂,他此生也注定重蹈覆辙。
  修长的手指扣上奏章,本就苍白的面庞在月华之下更是仿若透明。
  心口从未散去的闷痛在此刻加剧,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丝丝猩红。
  他抬手拭去那抹血迹,抬眼望向天上明月。
  今夜无云,如钩弯月静静的挂在天上,与群星作伴。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摇晃的竹影遮住些许夜空,倒别有一番意境。
  微风拂过墨发,又钻入袖口,亲吻那具冰肌玉骨的身体。
  不多时,喉间腥气再度翻涌,一节皓腕从袖口中探出,时鹤书轻轻扯了扯外衣。
  有些冷了。
  被压抑的咳嗽声再度响起,拢着肩上的外衣,时鹤书回到了内室。
  时鹤书的身体真的很差。先天不足让他满身尽是治不好的顽疾,一场小病小灾都有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七年残寿本就不够用,时鹤书还不想自己给自己折寿。
  回想前世病逝时,他还有太多事都没做。
  虽已决定重蹈覆辙,但既然重来一世,他此生必要将这条死路走得漂亮。
  至少,如前世般的身死政消……今生,是必不可能了。
  屋外,月华笼罩大地,清清冷冷。
  今夜是个无眠夜。
  时鹤书躺在榻上,披散的长发落在身后,仿若蔓延开的树根。
  而他是被树根缠绕住的美人。
  时鹤书生了张毋庸置疑的好脸,好到连他的政敌骂他时都不会针对他的容貌,若一定要提也只会骂一句“佛面蛇心”的程度。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在睁开时不含情意,此时紧闭着却让人胡思乱想。挺翘的鼻下是自带三分笑意,却从不会让人觉得在笑的薄唇,色泽浅淡到极致。
  此时正在闭眼假寐的人仿若话本中的睡美人,需要王子的亲吻才能醒来。
  但时鹤书从不需要什么王子,也并没有昏睡不醒。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却在走马灯。
  前世种种在时鹤书的脑中一闪而过。最后,一切都定格在了建元十年。
  那是大宁的最后一年,也是大宁最绚烂的一年,更是大宁最糜烂的一年。
  那年的大宁像是一朵盛放到将要凋零的芍药,明艳却又颓靡。
  在那一年,一切都达到了极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是成为了真实写照。
  敲骨吸髓得来的金银将百官与富商喂得膘肥体壮,像是待宰的肥羊。
  只可惜,握着沉重屠刀的屠夫早已离去,无人再能约束肥羊的狂欢。
  “果真,没了那个奸宦,我们的日子可真是——”
  宫宴上,喝醉的官员笑着吐露心声。
  而身为奸宦本宦,早在逝去时便不知为何化作游魂的时鹤书静静的听着这一切,毫无波澜。
  他早就知道自己遭人恨,也早就知道自己必将在史书上留下恶名。
  他是佞臣,是奸宦,是乱臣贼子。
  是注定要被唾弃的存在。
  但那又如何呢。
  身后名什么的,时鹤书从不在意。
  在成为游魂的那段光阴里,时鹤书看着金碧辉煌的宫室越建越大,最后定格在了骇人的大小;看着本就不学无术的小皇帝渐渐沉迷于酒色,彻底不问政事;看着百官在殿内狂欢,年年夜夜皆如出一辙。
  时鹤书看着这一切,却从没有为此感到愤怒或惋惜。
  早在弥留之际,他就预想过自己死后的大宁会是如何模样。
  虽然这是最糟糕的那种可能,但——也并不算意外。
  而与百官之奢华相对应的,是大宁百姓愈发糟糕的生存环境。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无论是老天还是父母官,好似都不愿放过他们的臣民。
  农民手中的最后一颗粮食被夺去酿酒,牧民家中的最后一只羊饿死在干旱的草原。
  一切都在将他们往绝路上逼。
  其实,早在北俾南下前,大宁就已经不安稳了。
  起义军的旗帜漫山遍野,被压榨的人们总要寻求活路。大宁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自己去争,为自己争出一条活路。
  时鹤书看着起义军的旗帜高高扬起,又被狠狠压下。
  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平民百姓的怒火在大宁的国土上不断蔓延,随着起义的烈焰越烧越高,地方官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而就在第一份有关起义军的奏章被送到少帝桌上时,北俾南下。
  他们势若破竹。
  很早前便被层层剥削,几乎发不到军饷与军粮的大宁军队屡战屡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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