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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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齐羽哭,同样也没见过他开怀地笑。他像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帝国继承人,一举一动甚至表情都是那般无可挑剔。
  他是个不幸的孩子,但他又是个无比幸运的帝王。
  慈孝五年,东越王便将手中所有财富秘密尽相托付,而远在边关的燕云军唯他马首是瞻,崔缇与他的斗米教有了新的掌舵人。
  他十岁参与政事,没有人再能挑拨离间,因为他几乎与王上朝夕相对。他并非对王上言听计从,在许多问题上,他都能独辟蹊径,提出独到见解,甚至很多时候,他敢当面质疑王上。然后东越王非但不恼,反而大为称赞。便是王后都觉得蹊跷怪异,不解缘由,她私下跟我说大概真是喜欢得紧,而且独此一个,没得挑了。
  齐羽十五岁那年,王后、王上先后升遐。我垂帘听政三个月后坚持撤帘还政,我对政事本无兴趣,而齐羽,我认为年轻的他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帝国继承者。
  齐羽十五岁本该与吴忧行合宫礼,但却因为帮齐沐监修王陵而耽误。陵墓两年不到就修好,跟安葬王上、王后的泰陵相隔甚远,齐羽为其取名为“思陵”。已是庶人的齐沐最终恢复了勋贵之身,追封为王,谥号明仁,庙号宣祖。
  去思陵祭拜那日,天降小雨,我与齐羽皆未撑伞。
  我见他跪在陵前一语不发,就像是齐沐站在我边上,我苦笑道:“看看你的儿子吧,已经十七了,样样都好,就是迟迟不行合宫礼。你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吧。其实啊,他脾气比你还犟,可他总是讨人喜欢,做什么事都顺遂。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慈孝五年到如今,纵然七八载,我却总觉得齐沐还活着,我一直记得他最后那句话“做样子而已,你放心”。
  如今等到两鬓染霜,他依旧没有出现,但我坚信他活着,活在某个远离红尘的角落,疗伤,身体的,或是心上的。
  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之一,而另外的信念便是眼前的齐羽。
  齐羽听着我的絮絮叨叨,伏地哭泣,一旁成恩要上前去劝,我轻声制止了他:“让王上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
  慈孝五年他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被我赶着回宫。此后他日夜跟随先王,从来不在人前提齐沐,甚至从未前往墓穴祭拜齐沐。
  有人说他心狠,可他的委屈,他心中的苦,只有我看得明白。
  “母亲,我之所以顺遂,皆是父亲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他人不在,可我能时时刻刻感受到他。薛贵义的忠、明家军的义、斗米教的信,还有慈孝三年父亲主持春闱招的那批寒门高才,如今全是我身边的股肱心腹。如果没有我,父亲本不会死,如果我不出生,祖父没有选择,怎会杀了父亲。”他几乎是匍匐在陵墓斜坡的青草上,背脊抽动,绯红的龙袍为雨水淋湿,呈现另一种凛然的深红色。
  松柏青青,鸟雀无语,我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已经流干。只是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惹得我两行清泪顺脸颊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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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从铜镜中,见到一张皱纹若菊的脸,才发觉自己老得够厉害的。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我笑着望向凝霜,同样的,她也成了一位佝偻的白发老人,而裁冰,去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太后,王上、王妃孝顺,国家风调雨顺,这好日子就过得快。”凝霜咧嘴笑了,缺了一颗门牙。
  “你呀,还不服老,让那些年轻的孩子来做事便好,你自己多歇歇。”我装作生气。
  “太后,今日是你的花甲华诞,奴婢必须亲自操持。”凝霜为我插上最后一支凤钗,又止不住笑了。
  这真是叫合不拢嘴。
  花甲礼依旧在玉津园举行,也是我自齐羽亲政后一直居住的地方。
  园里一切如旧,房屋有修葺刷漆,林木比我年轻的时候要葱茏些,鸟儿也多,私下里,孙辈管这里叫百鸟园。
  我踏出门槛,已经等候的齐羽、吴忧上前来扶我。
  看到齐羽,我就能估摸齐沐壮年的样子,眼神坚毅睿智,仪态持重优雅,举手投足间皆显帝王威仪。
  而吴忧从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女孩到如今成了一个娴静柔顺的贵妇,依旧是没有心事的模样。
  齐羽、吴忧共育二男一女,其实
  宫中屡传王、后不合,可齐沐尚有美人、昭仪,齐羽的后宫唯独王后一人。我还不了解我那儿子,他看着冷淡,实则跟齐沐一样,有一颗赤诚的心,只是他隐藏得比齐沐深罢了。
  宰辅解千愁与思陵守陵人崔缇也来了。
  这俩人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论性情有些相似之处,眼高于顶,内心骄傲,以至于年过半百的人,立业轰轰烈烈,成家却是一拖再拖。
  花甲礼热闹但简朴,这是我的意思。
  我端坐上位,看着满堂儿孙行大礼,鼻子有些酸,当年静嫔在夜半花甲礼上魂不守舍的模样出现在我脑海,也不知道齐羽、吴忧还记不记得。
  我还沉浸在回忆中,只听齐羽起身施礼道:“从入蒙读书开始,儿子就不曾轻松过。年少之时,目睹诸多惨祸,早已不识愉悦的滋味。今日在母亲面前,儿子可要好好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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