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季子衡站在雨中,墨发被打湿,愈发显得且恣意且飘逸,这样的少年意气,耀眼得令人心惊。
  “国师大人走路当心些,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能瞧着你当真摔个大马趴,别老想着坑人啦,多看看路吧。”
  阿史那玄看着眼前的季将军,心中一凛。
  他第一次见到云瑞国有这样的人——季子衡身上有龙气。
  季子衡见他不言语,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
  “不能吧,这么点气力也能掐疼你?”
  未等阿史那玄回答,宫墙那边远远撑伞走来一个素衣和尚,也没靠近,在那喊了声:“玉华。”
  季子衡立刻松开手,并着又叮嘱国师一句,一溜烟跑去和尚面前,动作轻快不已。
  他伸出手给和尚看。
  “哎哟,你看看,我最近捡了只小鸟,凶得很,上来就啃掉我一块肉。”
  季子衡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炫耀意味,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勋。
  虽然嘴上在喊疼,可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意气风发。
  和尚说:“你不去招惹它能被啃?”
  “你从小就爱训我,还没训够啊。”季子衡笑嘻嘻地凑去伞下面。
  “走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你给它念念经,保不齐能让它收了性子。”
  “给你念都没见有用。”
  “这话多难听呀。”季子衡笑得清朗。
  “全天昊城没有比我更乖的人啦。”
  “是,乖得到处打架。”
  “哈哈哈哈。”季子衡在雨声中大笑,扯着和尚袖子往前拽。
  “快,你指定爱看,那小鸟和我小时候一样呢。”
  “……季玉华。”
  “哎!这呢嘛,这边这边,小心脚滑,你说它会和我一样吗,听你说话会笑?”
  “……”
  雨声渐远,青灰色的宫墙下两道身影相携远去。
  战前。
  阿史那玄找上了季子衡。
  “你这样为国尽忠,不觉得可惜吗?”
  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儒衫。
  季子衡整理着甲胄,头都没抬。
  “将军百战死,不为忠,为民。”
  “你此去,或许有去无回。”
  季子衡笑了。
  “为民而已。”
  阿史那玄觉得自己都要有点疯了,他问:“改朝换代呢?”
  “不是每个死都需要指向复仇或是改朝换代。”季子衡终于抬起眼直视这个搅弄风云的国师。
  “你或许会觉得我没脑子,也会觉得我胸无大志。”
  “国师,我知道这场仗是你的安排,除此之外,很多我都知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你?我要有本事戳破你,我早那么做了。但现在没时间给我一点点揭穿你的阴谋,而且现在说配不配,没用。”
  “国师,这一仗我可能回不来了,但如果我不去,边城数万黎民一定都活不了。”
  季子衡跃身上马,火光照亮了他甲胄上的雨珠。
  “你们这些文官,应该看看百姓,真的。”
  大军踏雨而去,声音是令人心惊的决然。
  ……
  阿史那玄施法留住了季子衡的念想。
  季家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无需他再多言什么,昏庸的皇帝自己就给季家扣了个叛将当诛的名头。
  和尚跪殿喊了七天。
  同年冬,旧僧化了新塔一座。
  这是阿史那玄离复仇最近的一次,彻底拉断季子衡这根国之柱石,也是他赢得最漂亮的一次。
  可是他并不觉得畅快。
  哪怕他将自己当年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昼阳国路引摊开在皇帝面前时,他都不畅快。
  自从收下了季子衡的念想之后,阿史那玄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悲悯。
  他恐惧于此,干脆把自己的魂魄和念想融在了一起。
  待阿史那玄以为终于覆灭了这个王朝,他可以潜心于复活故国时。
  那一树一鸟出现了。
  阿史那玄在季留云身上看到了纯粹,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纯粹,开始寻找最干脆的办法,创建一个永恒的昼阳国。
  他开始研究如何不受感情束缚,在这样的痛苦中诞生了第一批辙人。
  辙人的诞生,扩大了阿史那玄的野心,继而息世诞生。
  他要创造一个永恒的秩序世界,在这个永恒里,留雀河将会长流万古,涵泽永世不竭,留阳城里那个雕花门廊里,永远会有老师准备着加了果干的酸奶等自己游历归来的学生。
  可是,两千五百年,太长了。
  长到,他看着信徒们虔诚地献上生命,心中只剩下冰冷的计算。
  “老师,您说爱与恨是一体的。”阿史那玄对着手中的玉刀说。
  “可是我发现,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超越爱与恨。”
  直到观世诞生。
  那些曾经追随他的人,到头来却背叛又否定他,甚至用他的规则来挟制他。
  他追逐永恒的脚步越来越快,内心越来越空,那一树一鸟还在追着他不放。
  阿史那玄越是追求掌控,就越是失控,连最后,玉刀都背叛了他。
  多么可笑啊,他想,一个人的清白重要吗?
  重要吗?
  阿史那玄不记得了。
  直到季济弘迎着漫天坍塌的规则捅了他一刀,他在这只鸟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