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原来母亲已经这么瘦了,抱着都硌骨头。
  “川儿……秉川……”她呢喃着,声音几不可见,“我终于要死了……”
  说完这句话,柔软的身体开始僵硬,体温迅速流失,曲寒川将她抱得更紧,又颤抖着拉来棉被牢牢裹住。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将床幔吹落,轻飘飘的,无声无息。
  曲煜堂坐在旁边的梨木花凳上,身体前倾着,想等她的爱妻在临终前唤他,却最终芳魂渐远,没给他留下只字片语。
  她惦记了一生,曲寒川和那个人的名字!
  曲煜堂很久的手颓然的放下,转而抹一把老泪,重新抬头时目光深沉了很多。
  曲寒川抱着凉了的尸身无声悲泣。
  尚记得以前,每年花开的最盛的时候,清风轩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年华尚好的徐仙芝抱着小寒川,教他以琴棋诗书。
  徐仙芝身为柔弱之女,却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字,小寒川惊讶又骄傲,追问母亲是谁教的,徐仙芝却不答,只笑意盈盈地看他。
  更多时候,她站在阶上看平湖碧波,悠悠望着天边的白芸,身影孤单又寂寥,彷佛那里是她永远都抵达不了的地方。
  小寒川用稚嫩的嗓音问她是不是在想念父亲?她怔楞一下,眼中浮现灿烂光华,笑着说是。
  徐仙芝和曲煜堂尽管恩爱,却也会吵架。
  最严重的一次,徐仙芝三个月不许曲煜堂进房门,直到他想尽办法来求和才得以被原谅。只因她并不希望曲寒川登堂入室承担家国天下那么繁重的责任。
  不希望他登朝入室,却悉心教他诗文。每每曲寒川念颂文章时,徐仙芝便深深凝视他。
  曲寒川不喜欢那么哀伤的母亲,却喜欢那么温柔的目光,由此更加认真的读书。
  后来那种注视没有了。
  现在连徐仙芝也没有了。
  以后岁岁年年,碧波万顷,白云悠悠,万里长空,曲寒川再也没了母亲。
  那么好的母亲……
  却死相凄惨。
  血泪泣干,为什么?
  曲寒川抹了抹眼泪,放下她,将棉被盖整齐,然后转身。
  床幔盖住了血色的晦暗,曲寒川一身白衣,脸上、胸前都是血迹,驳驳斑斑如同鬼魅一样面向房中几人,一字一顿道:“我要验尸。”
  “母亲死因有异,我要延请官府验尸,为她查明真相。”
  大概是这场面太过诡异,房间内一时竟没人说话。曲寒川笔直的站在那,像守卫尸身的无常。他静静等待,笃定郑姨娘一定会开口阻止。
  “不可!”
  曲煜堂从悲思中回了神,喊了一声。跪伏在地上的郑姨娘闻言微微抬了抬头。
  曲寒川蹙眉,心觉意外。
  父亲应该是最支持他的人。
  曲煜堂一张老脸泪痕犹在,眼睛红红的,十分伤心,一句反对却也极具气势。喊完发现自己似乎太过严苛,又忙忙开始安抚。
  “川儿,郎中已经说过,你母亲是因身体不好才害了眼疾,再说慎终追远,”他抬手抹抹眼泪,“如果不敬畏尸身亡灵会不安、不安便无法超度,你不要因为胡乱猜疑而让她魂魄不宁……”
  曲寒川不解。
  “我不相信郎中,”他举了举其上血液已结块成暗色的双手,“母亲死前血泪直流,父亲你饱读经史,想必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眼疾吧?”
  事情虽然没有眉目,可从表面看显而易见的疑点重重,曲煜堂浸淫<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思虑应当比旁人多一些,他向来与母亲恩爱有加,对这件事会全力支持才对,怎的反倒不想查明真相呢?
  而那个应该开口阻止的人却一直没有开口。
  “寒川!”曲煜堂靠近他几步,“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从你母亲失明,我为她请了多少郎中你最清楚,难道这些郎中加起来都不如你吗?”
  他的语气略微急躁,曲寒川静静的听。
  曲浅之也望向自己的父亲,血泪并不奇怪,曲寒川要验尸也不算出乎意料,可唯独曲煜堂……
  曲煜堂站起来,声音越来越沉,“别说你的猜测毫无道,验尸这么大的事儿传出去影响多不好?你一向听话,怎的今天提出如此出格的要求?”
  “寒川,”这喊声压抑着怒气,带着咬牙切齿的警告,“莫要让外人猜测我们的家事……”
  曲寒川沉默不言,心里越来越沉,指尖发凉,乌遭的血腥气一直堵在他鼻尖,冤魂一样不愿散尽。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父亲,你怕流言纷纷吗?”问完又笑起来,笑的无辜又凄厉,“可我们家早便是流言纷纷了啊?从我摔下高台,跟母亲一样瞎了以后,你从未听过外面的流言吗?”
  曲寒川额间两侧青筋微现,他大声质问,似乎想吼出这么多日以来的不甘:“家中先后接连出事,你从没想过其中或许有隐情吗?”
  父亲!
  曲煜堂是他最敬爱的人,却也在失明后对他不闻不问。母亲死的蹊跷,他竟然只在乎外界的名声!难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光耀门楣吗?难道他对她的那些疼惜都是假的吗?
  细想之下,是彻骨的寒冷。
  “父亲,你跟母亲一生恩爱,也了解她,她最不在意这些习俗禁忌!”曲寒川双目赤红,“况且,”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手无力的下垂,声音哽咽,“母亲死前,便已经……十分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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