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每年的夏日正午,阳光从开敞的门口照进来,生生洒满半厅。
  有时候幼年的曲寒川曲浅之会站在阳光里诵读,曲煜堂便坐在黑檀描金椅上老夫子一样微笑点头。
  有时候没有曲浅之,曲煜堂站在厅中央来回踱步,忽然回过头纠正他的错误之处,然后教导他修身齐家的道:“欲治其家,先修其身……”
  曲寒川这个学生多年来做得很好。他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些画面,那时候,那个面目慈祥的父亲就站在那热切的望着他。
  再一凝神,又什么都没了。
  眼前只有黑夜,只有胤红星握住自己的温热触感,这是他现在唯一仅有的。
  他笑了笑,对曲煜堂说:“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为我的眼瞎感到庆幸。我瞎了,所以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说完,利落的转身离开。
  送葬那天本是晴天,到了暮时天气突然变幻,狂风骤起,沙尘蔽日。永安城外的羊肠小道上,曲家送葬的队伍洋洋洒洒排了十丈远,冥币纸钱撒到天上被烈风吹走。
  旷野的风吹满袖筒,吹乱了曲寒川的鬓发,玉白面孔隐在沙尘中,他一身素衣孝服,跟在诵经祈福的宽袍道士后,行若干步便回一回头,取死者眷生之意。
  母亲,我定会回来,不叫你含冤半分。
  稚子解吟长恨曲,一度思卿一怆然。
  次日。天禧十六年六月初三日。
  这天永安城风起云涌,细雨微茫,高塔角楼湮没在无情的红尘中。洛安大街孤单寂寥,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破碎的雨滴溅起洼中水,淅淅沥沥搅破天地宁静。
  曲府门内。
  曲浅之站在壁照墙檐下,看着曾经的兄长玉一样苍白的面孔,问:“你会去哪儿?”
  曲寒川心头蓦然酸涩。
  岁载纪后这么久,曾经的弟弟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话,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不知那些事他知不知情,又有几分参与,水落石出前,他还是会为曾经的缘分而心软。
  相信此刻的曲浅之也是一样。
  于是他笑了笑:“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容身之处?”
  曲浅之想说些什么,启唇又闭上,最终张张合合没再说一句。
  相顾无言。
  胤红星撑开手中红伞,强硬的打断了一方静默。曲寒川侧过脸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最后道:“浅之,攀枝易找,良人难寻。上次同你说的,你要记得。”
  沉重木门发出吱哑的声响。
  曲寒川额上的白色孝布跟青丝缠在一起,横进风中飒飒作响,他白衣如练,面如珠玉,细白腕子紧拽朱雀衔环,倒退着跨过门槛。
  曲府大门随之缓缓关闭。
  曲浅之看着门缝越来越窄,那道素来温润的身影似乎被雨水糊住,渐渐看不清了。攀枝易找,良人难寻。因为曲煜堂,他们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哥哥,对不起……”
  幸与不幸,成与不成,又岂是此刻能说得清的呢?
  “嗡——”一声。
  潮木相撞的声音如天雷滚滚,嗡鸣着激荡在空中——从此门内是前世,门外是今生。
  曲寒川静默而立,良久才转身。
  胤红星抚掉他眉梢上晶莹的雨滴。依旧是那张清俊柔和的脸,却被六月的阴雨流云染上了几分冰冷锐利之感。
  寒川,愿你历过寒川,从此一路光明绚烂。
  亦有红星相伴。
  曲寒川离去后,曲浅之一路纵马直奔汀芳涧。
  天字一号房内。
  曲浅之如海上孤舟一样随风暴上下飘摇。底下暗流的速度快起来,热度和情念卷起狂潮,他承受不住的前倾递缴,于失声处咬住赵明棋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了欢愉的红痕。
  “怎么这么疯?”赵明棋捏起他下巴上挑,盯着他失神的脸问,“遇着什么事了?”
  曲浅之笑着后退低头,从头到尾的贪婪,呜咽中,落下泪来。片刻后直起身,修长指尖勾勾唇角的残余,冲赵明棋笑,笑的妖魅又破碎。
  赵明棋深吸一口气,翻身抵在墙边,凶狠道:“……浅之真是越来越野了,若我某天得登大位,必然要把你收进后宫才好——说,你是想做皇后,还是贵妃,嗯?”
  起起落落,捣的句不成句了。
  曲浅之在极乐中回头,如疯狗一样啃咬他唇。他以为他只是说话太晚开窍太晚,不那么通诗书而已……竟原来,在曲煜堂心中,亲生的儿子不如野生。现在,弟弟水临也要面对这样的冷漠。赤裸裸的忽视!
  最后赵明棋难得温柔下来,抱他在怀中安慰温存:“浅之,想要什么?”
  一个怀抱。
  幼年时作为书童的曲浅之常有这样的待遇,而今作为男宠的他却少有了。因而放松心神,抬眼看到雪一样的月色映在了赵明棋的脸上。银霜如瀑,刻骨似刃,精雕细琢般的好看。
  曲浅之目露痴迷,伸手隔空勾勒那刃:“想要什么简容都会给我吗?”
  余音消失在唇齿间,“莫要贪心……”
  曲寒川还是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甚至等不及胤红星跟母亲秦诗绵交代清楚,一错眼的功夫便高热昏厥,胤红星只好带他在小院暂住,想等他好一点再上路。
  院子里。
  桃良在案几上用研钵碾碎药草,时不时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度月三不五时的来看进度,好了便匆匆端至火炉前递给煎药的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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