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就在夏日将尽时,他的故事也将说尽。只是主人叙说故事的背景已不再是那间恬静的茶室,他还是回到了空荡荡的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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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溽暑难消。
忍术尚且不算精通的少年们在一番风来雨去的折腾后,精疲力尽地瘫坐在木制回廊上。面前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歪七倒八的灌木是被用来散热的风遁刮过后剩下的一片狼藉,茂盛的草地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因为用力过猛的水遁不小心滋去了错误的方向。千手柱间看着满院凄惨的光景,心情复杂地叹出一口气来,然后伸手薅了薅垂在耳边的发梢,心虚地掩盖住其间被火遁撩焦的部分。那是兄弟二人在争论谁的忍术更为高明时,大打出手后留下的痕迹。
片刻前两位少年还纠缠扭打在一起,你扯着我的脸蛋,我揪着你的头发,发出一连串咚里哐锵的声音。于是纸门大开的卧室内传来一阵略显不满的窸窣声,兄弟二人同时屏气凝神,挨在对方脸上的拳头也不忘赶紧变换了架势,死死捂住彼此的口鼻。直到确认睡在卧室里的幼弟只是在吵闹声中翻了个身,很快便重新睡熟后,年长的哥哥们才松下一口气。只是争胜的心思也在这段小小的插曲中烟消云散了。
夏夜很静,只有院外的草丛中偶尔会传来一阵蛐蛐的叫声,伴随着身后的大宅里,母亲轻柔的哼唱声中几句婴孩的啼哭。辉星皓夜当空,树荫底下时而露出几点流萤,明明灭灭间随着微风舞过树梢。柱间管它们叫照夜清,说是从文识渊博的长老那里刚刚学会的新词。扉间却对萤火虫不感兴趣,只懊恼着暑热烦闷。于是柱间蹑手蹑脚地潜进主卧里,趁着父母忙于看顾新生的幺子,竟从佛间身边偷偷摸了把蒲扇出来,搁在兄弟二人中间缓缓摇着。
夏夜的院景虽然生动有趣,日日看来也难免看腻,了无睡意的扉间干脆仰躺下来,将双臂枕在脑后,于是屋檐外的漫天星光便在这时闯入了眼中。
未经世事打磨的少年,正是天性好奇的时候。
“大哥知不知道,星星都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星光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被我们看到。说不定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柱间也跟着他躺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臂去抓天上的星星,最后不无意外地抓了个空。
“不在原来的地方又能在哪里?天空只有这么大,我看它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呆着比较好。”
兄长不以为意的语气惹来弟弟一声不满的冷哼。“天空这么大,星星那么小,它无拘无束,爱去哪里都行!”
柱间望着深邃的夜空,想象着漫天星子到处乱跑,最后在黝黑的夜幕下排布成身侧弟弟生起气来眉眼五官都皱成一团的模样,一不小心便笑出了声来。扉间闻声立马半撑起身子,将自己堵到哥哥的视线前,满脸气愤又认真地问他:“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们还不会取火的时候,夜晚黑暗寒冷,全指着头顶的星星指路呢。如果这些星星乱跑,他们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白发少年将信将疑地重新躺了回去,闷闷不乐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他们该学用火遁。”
“那个时候还没有忍术这种东西,是天神从高山上取来了火种,所以人间才有了火呀。”
“如果我是那位天神,我就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柱间眨了眨眼睛,转头去看星光掩映下弟弟那张稚气未脱的侧脸。“星星在天上好好的,把它摘下来做什么?”扉间也转过头来看他。哥哥那双如夜空般深黑的眼睛里,偶尔映着几颗流萤闪动,就像天上的星。
“火苗太脆弱,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熄。只有天上的星星永远都亮着。”
“可是星光是冷的,它只能驱散黑暗,却不能带来温暖。”
那时的夏夜太热,温暖对于心智未开的少年来说并不是什么十足重要的东西,恐怕还不比冰冷的星光更有魅力。于是年长的一方继续说道:“火焰虽然脆弱,人们却懂得生火的技巧,凡是在感到黑暗寒冷的时候,轻易便能将它们重新点亮。可是星光看似是永恒的,终究会有熄灭的一天,熄灭后的星星也就不复存在了。”说完,他还要去调笑弟弟。“天神总不能每个晚上都来凡间摘星,扉间可要学会自食其力啊。”
白发少年却只是淡淡地瞥了满脸嬉笑之色的兄长一眼。
“大哥是火,可我想成为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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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手难得老实地坐在扉间怀里,认真听着病床上的爷爷讲他还未讲完的故事。
“人类有了火焰之后,就有了历史。”
年幼的孩子并不能听懂太过晦涩的道理,只单纯地眨着眼睛,满眼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去努力地生起一把火。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地,分布在漫长过去的不同时候,广袤大地的不同地方,看上去毫不起眼。直到这些毫不起眼的火光连绵成片,最后点亮了整条历史长河,照亮了我们回望过去的视线,又为前进的路驱散了未知的阴霾。”
为后辈照亮过去,为现世指引未来。
“这些都是星星做不到的事。星星在天上呆了数万年,天空也没有诞生历史和文明。这是只有凡间的火种才能做到的事情。在有限的生命里,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再将这些职责和使命,生生不息地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