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3悬崖之舞(二合一
半个月时间,说起来不长,也就刚够辛西娅与子爵夫人建立起友谊,把高崖堡里里外外走了一遍。
但也说不上短,来时悬崖上悬垂的冰锥此刻已淅沥沥地融化,向阳处的草甸开始泛出隐约的绿意,甚至在尚未完全消融的薄雪中,深紫的龙胆已倔强地探出了箭镞般的花苞,固执地将春之女神即将回归的预兆写在大地之上。
随着无冬河以北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邪教据点被牧师的阳炎焚毁,远征军的任务终于是彻底告一段落。
原本离家小半年,已然归心似箭的众人计划休整两日就直接离开。
但耐不住奥宾伯爵属实是个热情而慷慨的贵族,主动提出要在他们离开的前夜为远征军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以感谢他们对北地平安做出的贡献。
没有人会拒绝在长时间的艰苦行军之后的狂欢,尤其是有人愿意买单。
于是在这个尚且春寒料峭的夜晚,高崖堡的内庭广场却洋溢着热烈而高涨的情绪。
领地内的居民与远征军的骑士与牧师们一起纵情畅饮,高歌,起舞,尽情地宣泄着长久以来的压抑与疲惫。
按理说这种氛围是吟游诗人最如鱼得水的,然而才从家人身边脱身的德里克视线逡巡了一圈,却没有找到辛西娅的身影。
倒是看到了已经快喝到了桌子底下的希娜。
可惜他们二人连说是点头之交都勉强。
为数不多的两次交集分别是「辛西娅身中诅咒时希娜给的他那一记重拳」和「抵达高崖堡后他从将辛西娅从希娜身边抱走」。
说陌生人都算是抬举了,即使希娜没醉,他也很难从她口中问道辛西娅的下落。
德里克拒绝了所有人的祝酒,循着道路寻找着半精灵的踪迹。
自从那夜家宴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大部分时候是他忙于指挥与作战,没有时间返回高崖堡;难得抽出时间,辛西娅却要么与他的其他家人有约,在相伴同游,要么就刚巧希娜来访,他不方便横插一脚。
以至于整整半个月时间,他都没能找出与她单独谈话的机会。
但他确实急需找她谈谈。
一旦返回无冬城,甚至只要辛西娅离开高崖堡,与洛山达教会同行,他们间关系就会迅速降温,直至他连相邀的借口都无法寻得。
说来可笑,一个月前,这还是他的目的,但欲念恰如此时路边的龙胆春芽,在黑暗冰层之中尚且可以压抑,一朝见到哪怕最些微的希望,都会开始疯长到再难压抑,直至盛放或是于风雪中冻毙。
几次询问之后,德里克终于在一条小路的尽头,高崖堡后的花园中找到了正偷闲的辛西娅。
说是花园,实际上只是一块疏于打理的崖边绿地,杂乱地开着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花朵。
奥宾家的先祖约莫是实在没有闲情雅致建设一个鲜有人至的花园,又觉得这么彻底荒废实在不太体面,于是种了点树,搞了个回廊,让那些天生天长的藤蔓自己造景,再摆了几张长椅,也算糊弄过去了。
百年过去,林木恣意滋长,倒也显出几分带着野性的意趣。
按理此时冰雪尚未消尽,除了少部分经冬不落的常绿品种,花园中大部分的地方仍是萧瑟枯槁。
但奇妙的是,德里克找到辛西娅时,她的身边一片绿意。
不知是源自精灵还是吟游诗人传承的魔法,让她得以将这一方土地呈现出仲春般的盎然生机。
德里克放慢了脚步,轻声走到她的身旁。
应该不久前有人造访过,她的手边放着两只酒杯,自己却是拿着整瓶酒,抵在唇边,看样子已经喝了小半。
听见身旁传来的窸窣声,辛西娅也没回头,依旧仰头望着无月的星空,对着酒瓶啜饮了一口,而后带着些微醺的沙哑轻声道:“你可是今晚的主角,就这么走了,姑娘们可要心碎了。”
德里克没有回应她的调笑,径直拿走了她手中的酒瓶。
“你身体还没好。”
闻言辛西娅嗤笑出声。
这位白骑士大人总有一种让别人轻易相信他所说的不是他的观点而是客观事实的能力,即使她本人比他更清楚真相如何。
就像现在,即便她已经恢复到可以施放法术,却依然会下意识服从他的要求。
“总是这么正经累不累啊,德里克先生?”
久违的敬语让德里克有些怔愣。
他垂眸看向坐在崖边的半精灵,果不其然,她的翠眸中除了漫天的星光,还有毫不掩饰的揶揄。
如果可以,他很想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让她别这么看着自己,别在这个时候让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别表现得好像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的坦荡。
但他做不到。
他面对她,总有许多做不到,不论是想做却不能做的,或是不愿意做却被要求做的。
于是,他选了件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坐在她的身边,就着她刚刚饮酒的瓶口,仰头喝了半瓶,然后看向她。
深黑的眼眸中倒映着辛西娅有些错愕的表情,他的行为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她——他不是正经,是喜欢她。
向来内敛守礼之人这过于坦白的态度,反倒是让素来风流的辛西娅生出了几分退缩之情。
德里克的认真神色像是灼到了她的眼。
她仓促垂眸挪开视线,直接倒向身后被她催开的深紫色龙胆花丛中,枕着小臂,看向浩渺的星空。
“你觉得这些星星像什么?”
德里克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在他第一次对星空产生好奇之时,就被父亲告知了那些关于宇宙和星象的标准答案。
命运轨迹。
他知道这一点上,辛西娅所属的晨星家族会理解更深——传闻这个古老家族的后裔拥有从星辰中窥见凡人命运的能力。
他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那个词:“命运?”
“噗嗤——”这个答案却让辛西娅没忍住笑出了声,起身轻拍他的肩膀,“没那么严肃,别想太深。”
德里克再次陷入了沉思,思考着作为诗人,辛西娅会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即使是他,年少时依然为了所谓的贵族底蕴,被要求读了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与诗集,此刻那些本以为彻底无用的文字却成了他的线索。
他再一次给出了答案。
“露珠?”
“真是贵族做派,有够优雅的。”辛西娅笑意更深。
显然她并不认可。
德里克有些无计可施了,他思索了许久,终于还是给出了那个最开始浮现在他心中的答案。
“像你。”
光辉美丽,轻巧灵慧,可望而不可及,会在某个时间节点之后彻底于晨曦中消失。
“……”
他这真心话出口,巧舌如簧的诗人都不由哽住。
纠结了片刻,辛西娅带着无奈幽幽开口:“有没有人说过,你调情真的很生硬欸。”
“我不会调情。”德里克则对于这无端的指责感到茫然。
“嗯?那天晚上那句话不是吗?”辛西娅却一挑眉,盯着德里克的眼眸,像是终于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
“……”德里克一时无法言语。
有些事做的时候还好,被正主得知了真的是有些无地自容。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很少真的睡着嘛。”
“抱歉。”
“我没不高兴,获得你的恭维,没人会不开心。”如她自己所说,她的眼中只有笑意,没有嫌恶。
被这样的一个人认可,本就是一种荣幸。
辛西娅再次将目光投向星空,不再问他,而是自顾自地声音悠悠,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翻检了出来。
“其实我小时候觉得这些星星像钻石。或者说,钻石像是星星。
“那时我没有见过钻石,只是听说那是世界上最璀璨最昂贵的宝石。
“我就看着星空,想象着它们都是钻石,而我躺在星空下,就是想象着将这些世间最昂贵的宝石戴在身上。”
德里克无缘得见辛西娅的少女时期,此刻罕有地听她提及,难免不觉得她描述里那个天真稚气的样子实在可爱。
然而辛西娅却话锋一转,扭头看向他的眸光似带着某种深意。
“很虚荣吧。”她这样评价曾经的自己。
“我可以送你。”德里克却并不以为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他有幸遇见那时的辛西娅,应该会愿意将一切的她爱的,想要的东西,都放在她的手边,只要她能开心。
辛西娅却笑着摆摆手,目光从和他的对视中移开,投向星空。
“别那么认真,只是小时候的幻想罢了。
“后来我真见到了钻石,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哪里比得上星星了。”
辛西娅的目光渺远,似乎是真的沉浸在了无穷的星空中之中,又似乎是透过星空看向曾经的自己。
德里克躺在她的身边,定定地注视着她的侧颜。
北地初春的风素来与温柔毫不相干,纵使她用魔法催开了附近的花木,却不能真正改变此间的气候,她的鼻尖与脸颊仍旧被吹得有些微红,让原本素白的面颊带上了几丝可爱的血色。
德里克被诱惑着想要伸手触碰她的面颊,帮她捂热,或者只是单纯的抚摸。
酒精发酵着他的思维,蒸腾出一片混沌,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动作,心中带着孤注一掷般的绝望从,却又隐隐期待着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肌肤。
但随着一阵悠扬,带着些北地民间粗犷欢快风格的高地舞曲传来,德里克骤然惊醒,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直那么定定地看着,直到那双魂牵梦萦的翠眸含着笑意与他对视。
“不回去吗?舞会开始了,今晚起码有半数的姑娘都很期待着与你共舞一曲。”
这话不全是调侃,身负军功的领主次子,任何待嫁的平民姑娘都不可能对他没毫无期待。
“那你呢?”德里克双眼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问道,“愿意与我共舞吗?”
本以为还会有一段拉扯来消磨时间,没想到却得到了这么直白的邀舞,短暂的讶异后,辛西娅笑弯了眉眼,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德里克听见她说。
“荣幸之至。”
身为艺人,辛西娅精通各种从宫廷到乡野的舞步;作为贵族,德里克对于舞会也并不陌生。
然而这支舞却被他们跳得不伦不类,没有贵族舞步的端方优雅,也没有乡间的热情坦荡。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舞蹈该是这样的——与其说是共舞,不如说是随旋律相拥着旋转。
辛西娅的脸侧贴着德里克的胸膛,缓步中她听见了他鼓噪的心跳。
他没有如辛西娅所预期的那样保持着贵族舞蹈时绅士的手型,而是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腰压向自己,让二人的身躯紧贴,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让她再无逃离的可能。
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强势的男人呢。
辛西娅心想。
他长久以来的克制守礼让她几乎忘了他也有攻击性,也会因为情感而产生强烈的欲望。
在心动之前,他已经获得了她的信任,这信任让本就肆无忌惮的诗人变得更加得寸进尺,不怕死地在此刻做出那些几近于撩拨的试探。
她在德里克的怀中蹭了蹭,像是没睡醒一样,又或者是某种撒娇。
她看不见德里克的表情,却从他过快的心跳与掌心的力度窥见了他此刻心绪的翻涌。
他们就这样毫无章法地在断崖边无尽地相拥,旋转,一步踏错,彼此都将粉身碎骨。
默契是他们所有的保障。
源于生死相依,并肩作战的默契,无关情爱的信任。
德里克感到颓丧,那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辛西娅,却对上了她的眼眸。
远处宴会的灯火照不亮树影下的黑暗,点点星芒堪堪映出对方眼底滋长的那些,隐秘的尚未成型的情意。
他们的舞步越来越慢,拥抱却越来越深,直至四肢交缠着停步于悬崖边。
一个真正的拥抱,再没有冰冷铠甲的隔阂,也没有那些自欺欺人的冠冕堂皇的说辞,他们出于本心地将自己的身体与对方紧贴。
她终归无法对他的情意视而不见。
就当是一次放纵,或者报答。
看着德里克深沉的黑眸,辛西娅这样告诉自己。
她踮脚揽下对方的脖颈,在他的唇角印下了一吻。
轻浅地如同一阵微风拂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甚至会觉得这触感不过是又一次错觉。
高大的男人却因这微弱的接触陡然一震。
在他的思绪反应过来之前,浅红的唇瓣再一次地贴上了他的,甚至柔软的舌尖抵进了他的唇缝。
这一次,他不会再认为是错觉。
辛西娅在吻他。
他最美妙的梦境也不过如此。
这个吻比刚才的舞步更加混乱,他全凭本能地探索着怀中半精灵的口腔,吮吸着她的舌尖,吞咽着她的唾液,恨不能藉由这个动作让两人彻底融为一体。
德里克的亲吻粗鲁而下流,他太过渴望,甚至不惜让那些克制的,端庄的,严肃的形象全都见了鬼。
轻声的喘息从辛西娅的唇中溢出,他知道自己应该停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
但他不想。
他甚至前所未有地,完全不符合他过往准则地,因为这种力量的压制与支配产生了快感。
他揽住她腰肢的手箍得更紧了,甚至让她的脚尖都无法触地,只能被动地点在他的脚背上。
卑劣的快意。
怀中的姑娘因缺氧而溢出泪水,像是被他欺负得狠了,双臂却依旧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没有半分的推拒。
辛西娅在放纵他的暴行——她做好的准备远不止于此。
但德里克只是吻她,仿佛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
他想要的确实不多,只是想要留在她的身边,永远地戍卫着她,让她远离那些风霜雨雪。
但他想要的却也太多,他想要她的一生,而不是如今这个无月之夜的,无人知晓的角落中,一个安慰性质的吻,或者一场露水情缘般的性。
有什么分别?都不过是饮鸩止渴。
没人提起却都心知肚明的,他们即将分别,就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星辰会落下,魔法催就的草木会枯萎,如同他们这一场拥吻,彻底成为记忆角落里无人在意的的一粒尘砂。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待了叁年,吹拂着同样的海风,闻着同样的花香。
但直到最后的几个月,他才与她相遇。
他很确信自己从未与她擦肩而过,他不可能会忽视她,哪怕是他们未曾相识之时,他的视线都已被她所吸引。
他想求婚,想让她留在他的身边,想让他有资格与她共度余生。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如何能困住一只飞鸟?
他如何能占有一缕月光?
只是偶然的邂逅便已是莫大的荣幸,他应该知足。
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可如果真的被说服了,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迫切地亲吻着注定不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甚至对她产生了性欲?
这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不忠?
他备受拷问,他应该痛苦,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他做不到。
他面对她总是有很多做不到。
他只能选择抛弃一切的思绪,忘掉一切的过去与未来,在此时此刻吻着她,仿佛这样明天就永远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