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饰18欺瞒
夏末的微风已然带上了一丝预兆性的寒凉,侵入旅途积攒的暖意。
过去数月的时光,如同被蜜糖浸泡过一般,流淌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金色光泽。
他们并肩而行,穿过金黄的麦田与苍翠的河谷。
这一切不再是来自朋友的托付——甚至有时,他反倒觉得叁五不时联系他的竖琴手有点不合时宜。
这应该算是在浪费时间,可莫拉卡尔清楚,自己并不介意再多浪费一点。
他会留意到路边一株奇特的植物,采下递给辛西娅,听她随口编出两句关于这花草的、半真半假的传说;他会在辛西娅即兴拨动琴弦、对着溪流与山峦吟唱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似冥想,实则每一个音符都落在他的心底;夜晚扎营,篝火噼啪作响,分享着简单的食物,她的脚踝会故意地轻轻蹭过他尾巴,引诱着他的攀附,诉说一种无需言说的亲昵。
内心的变化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试图忽视它反倒成了一种可笑的愚行。
最初的玩味早已悄然变质。
他发现自己会期待她听到某个笑话时亮起的眼眸,会记住她偏爱面包烤得微焦的口感,会在她靠近时下意识用尾巴勾住她。
他会想旅行的下一站如果定在雪山,或是冰川,午夜时她会不会在他的怀中埋得更深?
他甚至开始思考一些远超情人范畴的事情。
尤其是在某些时刻——当她卸下所有心防,在熹微的晨光中安然睡在他身旁,亚麻色的长发铺散在他的臂弯里,呼吸轻柔而均匀;或是当她成功破解一个古老谜题,脸上绽放出纯粹而明亮的得意笑容,第一时间看向他寻求认可时,非理性的情绪会占据他的思考。
一些概念开始浮现。
比如说,未来。
或者更狭义的说法。
婚姻。
这种他过去认为毫无必要、甚至有些可笑的社会契约,竟也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并非出于世俗的规范,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渴望——一种将她永久地、名正言顺地纳入自己生命轨迹的渴望。
他评估着各种可能性,权衡着风险,却发现所有的逻辑推演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他想留下她,不是假借他人名义,或以情人的身份,而是以某种更恒久、更紧密的联结。
他几乎确信,他们彼此相爱,只是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平衡,会让诗人小姐更加轻松。
可更进一步,是他的诉求。
达成或许很难,但不是全无可能。
而它的指向的未来与永恒又太过美好,值得莫拉卡尔为之谋划。
然而,这份悄然滋长的、关于恒久的构想,是如此的脆弱。
在这一天傍晚,他们下榻于一间偏僻旅店。
傍晚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来一丝凉意,也送来了桌面上那封带着特殊魔法印记的信函。
莫拉卡尔刚刚结束冥想,指尖触碰到那质地特殊的信纸时,还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平静——或许是无冬城又有什么棘手的任务需要他定夺。
然而,当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信上那特殊的加密符文和紧急标识,解读出其中蕴含的信息时,很罕见地,他的心跳几乎停滞。
竖琴手大师,艾温·宝石花,已确认于塞尔陨落。
这其实并不应该让他意外。
对抗一个红袍法师或许还在他和艾温的能力范围内,但前往塞尔——这个被古老巫妖与红袍法师们所掌控的城市,进行探查,即便对于他们,也是凶险至极。
艾温出发前,也正是预见了自己此行大概率无法全身而退,才会将自己最珍视的学生托付给他。
这次探查称得上是送死。
但随着那些黑暗中的力量的扩张,竖琴手如今在东境的势力被快速清除,他们必须去弄清楚塞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便危险,即便以生命为代价,有些事情,也总要有人去做。
在红枫镇见艾温最后一面之时,他们双方都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但这一天,来得还是太快了。原本常年在他体内奔涌的,高热沸腾的血液却还是在这一瞬产生了冻结的错觉。
他的指尖都有些麻木。
不仅是因为数十年的友谊之后,他无法对友人的牺牲无动于衷,也是因为——辛西娅。
几乎在扫过那一行字的同一时刻,他做出了决断。
不能告诉她。
一整个夏天的形影不离,足够他将枕边人的心理剖析得清清楚楚。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艾温对于辛西娅而言,远不止是老师,一个引路人。
她是将她带离混乱过往的救赎者,是她投注了所有的钦慕的神像,是她自我放逐生涯中唯一知晓的方向,是她几乎全部行为的最终目的。
接那些无聊的委托,是为了迎合老师对她的期待;努力变得强大,是为了不辜负老师的教导。
她过去的十多年,几乎可以说是为艾温而活。
莫拉卡尔毫不怀疑辛西娅对自己的感情——这数月来的亲密无间绝非假象。
但他同样清醒地认识到,这短暂的温情,不可能取代艾温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不敢赌,不敢想象她知道消息后会如何。
崩溃?
彻底迷失?
还是……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至少,在他确认自己能完全接住她,成为她新的锚点,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期待之前,不能。
他将信纸攥住,一阵火焰自掌心腾起,顷刻化为了灰烬。
莫拉卡尔强迫自己恢复成一片深沉的平静。
不能有丝毫破绽。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推开了。
辛西娅哼着一段轻快的旋律走了进来,发梢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气。
她看到坐在窗边的莫拉卡尔,脚步轻快地走过来,很自然地就想靠进他怀里。
然而,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她却莫名地停了下来,脸上轻松的神情微微敛去,翡翠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恍惚和不安。
“怎么了?”莫拉卡尔抬起眼,微笑着,尽力让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
辛西娅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像是想甩掉那莫名的不适感。
她走到他身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只是倚着桌子,手指无意识地描画着桌角的木纹,目光飘向窗外,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心慌。”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带着一丝纯粹的、下意识的依赖,随口问道:“对了,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从无冬城来的消息?信件之类的?老师她……这次任务去了好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每一个音节都刺在莫拉卡尔紧绷的神经上。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面部肌肉有一瞬间的僵硬。
“无冬城的消息?”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得他自己都惊讶,“没有。最近的信件都是关于商路税收和领地纠纷的琐事。”
他将话题引向世俗公务,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那只沾染这灰烬的手收回了袍袖之下。
幸好,辛西娅只是随口一问。
她并不知道艾温此次前往的是塞尔,只以为那又是无数次秘密行动中普通的一次。
她“哦”了一声,那阵莫名的心慌似乎也稍稍褪去,但眉宇间那点细微的不安却并未完全消散。
莫拉卡尔轻易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拉过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用一个紧密的拥抱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辛西娅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温顺地靠进他胸膛,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安定的力量。
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然后是她的额头,最后找到她的嘴唇。
这个吻不同于往日的欲望或挑逗,而是异常的温柔、绵长,近乎安抚,仿佛想通过这个吻将所有的力量和慰藉都与她共享。
许久,他才稍稍分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声音低沉而温柔:“等这次旅行告一段落,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或者想去的地方?”
辛西娅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
她能感觉到这个问题似乎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重量。
也该到分别的时候了。
一个竖琴手大师不可能永远陪着她厮混,就像老师也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想了想,然后用一种略显飘忽的语气回答:“继续旅行吧,收集更多的故事和歌谣……或许,可以去东境看看?听说那里的风貌和这里的很不一样。”
莫拉卡尔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听出来了。
这不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而是她临时编织出来、用来填补空白的随口之词。
东境?
她从未表露过对那里的任何兴趣。
这恰恰证明,她从未真正思考过未来。
她的人生规划里,似乎也还没有真正为他,或者为他们两人,留下一个清晰的位置。
这个认知像最后的砝码,压在了他的决心之上。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片绚丽的夕阳,眼神变得深邃。
不能告诉她。
至少现在,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