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4高贵

  夜色浸染着无冬城的天穹,吞噬着惨淡的暮光。
  北地的秋夜,总是这样急迫。
  黑暗,对于大多数没有黑暗视觉的人类守卫和平民而言,本身就是不安。
  正义大厅此刻已俨然成为城市最后的神经中枢与堡垒。
  厚重的石门紧闭,窗户被施加了防护法术,内部空间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从城堡转移过来的达格特·无烬占据了原本的主教议事厅作为临时指挥所,带来的心腹官员、将领与法师顾问挤满了房间,各种报告、命令、魔法传讯的低语交织成一片紧绷的嗡嗡声。
  被“请”来的贵族及其家眷们,则被安置在大厅侧翼的几个较大的厅堂和回廊中,由全副武装、神情冷峻的无冬近卫和圣武士保护着。
  压抑的、焦虑、恐惧、猜疑与故作镇定,这些大人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无冬领主年纪很大了,他老得已经让他们以为,他早已在岁月流逝中学会了妥协的艺术,变得温和——或者说,昏聩。
  误以为他的眼睛浑浊了,不再防备着贵族蛀蚀他的城池,只要他的宝藏仍在他的怀中。
  赛伊丝站在指挥室边缘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手中捏着微微发热的传讯水晶。
  红发有些散乱地垂在肩头,深灰的眼眸在跳跃的烛火与魔法光源下,映着水晶中刚刚熄灭的微光,沉得不见底。
  托拉姆从千面之家发来的最新信息,焚毁了她心中仅存的侥幸。
  新的兽人涌现点正在地图上不断被标记出来,如同瘟疫扩散的斑点。而其中许多地点,根本不在竖琴手先前探明并标记的任何一个已知下水道出口或可疑节点附近。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敌人渗透的通道网络,远比他们测绘到的、甚至想象到的,更加庞大、复杂和隐蔽。
  意味着那些看似成功的封堵,可能只是堵住了几条次要岔路,而真正的主干道或他们从未发现的秘密通道,仍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混乱的爪牙。
  更糟的是,大约一刻钟前开始,所有对魔力稍有感知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清晰地察觉到空气中魔力的异常波动。
  赛伊丝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压太阳穴。
  那不是法术效果,更像是……
  紊乱的、间歇性的脉动与潮汐,好像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安地翻身,搅动了维系魔法存在的根基,让施法者体内的魔力都感到滞涩与不安。
  两种可能性:
  一是城内魔法禁制塔受到了干扰或攻击,导致维持全城魔法秩序与护罩能量调节的基盘不稳。
  而那可怕得让人不愿深想的第二种——霍诺特火山那蕴含着近乎无穷魔力的地脉系统,正在发生某种未知的、可能灾难性的异变。
  火山不仅仅是热源,更是无冬城庞大魔法防御体系、乃至许多城市功能的深层能量来源。
  它的稳定,是这座城市存在的物理与魔法基石。
  领主达格特·无烬几乎是立刻做出了针对第一种可能性的应对。他已命令随行的法师顾问紧急联络城内尚能联系上的可以参与战斗的法师和结界学者,不惜代价守住几处关键的禁制与护罩能量节点,尤其是中央魔法塔。
  “必要时,根据我的直接命令或节点失守的信号,全面解开城内所有魔法禁制。”
  他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而对于第二种可能……
  指挥室内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没有多余的人手了,一个合适都没有。
  城内的学者赶不到火山深处——即便能够抵达,此刻让更多的战力投入与火山或者未知力量的对抗也远非明智的选择。
  未必能阻止异变,却会导致魔法塔的失守。
  在座的势力,没有人愿意将城市的存亡交到竖琴手的手中,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此刻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祈祷——祈祷竖琴手里那位从不露面的领袖够力挽狂澜,或者……
  祈祷他们的担忧是错的。
  然而,现实正在向着最坏的方向滑落。
  随着天色彻底黑透,坏消息如同被夜色催生的霉菌,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派出去封堵下水道的小队,传回的讯息越来越简短,也越来越绝望:
  “第叁小队遭遇大量兽人伏击,请求支援!位置……”
  “东区‘铁砧’入口封堵失败,敌人数量远超预估,我们被迫撤退……”
  “封堵失败,敌人有萨满,驱散了我们的固化术!”
  “第七小队队长重伤,两名成员阵亡……我们未能接近目标节点……”
  伤亡开始出现。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城外那似乎永不停歇的巨石轰击,加上内部魔力网络的紊乱,让本就超负荷运转的城市护罩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不再仅仅是明灭不定,而是开始出现明显的、局部的破裂。
  一些附着绿焰的巨石碎片未能被完全偏转或粉碎,穿透了稀薄的防御层,如同陨石雨般砸落在城内各处。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震动、火光和伤亡,而巨石碎片中蕴含的混乱魔力流,更如同毒药般污染着落点周围的魔网环境,干扰着治疗法术、通讯法术甚至简单的照明法术,让混乱加倍。
  她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
  散塔林会,或者其背后的陆斯坎势力,在无数次与竖琴手、与无冬城秩序的周旋中,早已学会了如何更好地隐藏、渗透、以及在最关键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而竖琴手们,被过去的成功和时间的紧迫蒙蔽了双眼,准备不足。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苦涩与自我谴责,赛伊丝转身,走向正义大厅的主厅。
  那里,达格特·无烬正与菲利诺主教、几位高级将领以及面色惶惶的贵族代表们站在一起,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无冬城地图,上面已被各种颜色的标记涂抹得一片狼藉。
  是时候了。
  把最糟糕的全局判断,呈给能做决定的人。
  赛伊丝推开身前的参谋,径直走到指挥桌前方。
  她的出现让周围的嘈杂稍微安静了一瞬。
  达格特·无烬的目光转向她。
  “领主大人,”赛伊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其他声响,“最新汇总。我们已知并尝试封堵的通道,可能不足敌人实际利用网络的叁分之一。兽人正从我们未知的、遍布城市各处的漏洞中持续涌出。同时,魔力异常波动在加剧,护罩局部失效频率增加,坠落碎片造成的物理破坏与魔法污染正在蔓延。我方外围小队伤亡持续增加,控制区域正在被压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标注得密密麻麻、却显然遗漏更多危险区域的地图,语气坦诚:
  “我们之前提供的情报……基于现有测绘的部分,已不足以支撑有效控制城内蔓延的混乱。敌人对地下系统的掌控和利用程度,远超我方预估。是我们……准备不足。”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轰鸣和震动,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与危机的逼近。
  赛伊丝不是领主的顾问,她没有资格在军事会议上指手画脚,提出具体建议。
  但此刻,她也不需要了。
  达格特·无烬转过身,他不再看地图,也不再听那些细碎的伤亡报告。
  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扫过房间内的几名心腹将领和法师顾问,最后定格在菲利诺主教身上。
  沉默只持续了不到五个呼吸。
  “主教阁下,看来,我们与诸位客人之间,需要进行一场更为……坦诚的交流了。为了无冬城的存续,有些体面,恐怕不得不暂时搁置。”
  菲利诺主教微微颔首,神色悲悯。
  他早已准备好了。
  “提尔的目光将照耀真相,领主大人。为了无辜者,为了这座城市,必要的质询是正义的延伸。我已准备妥当。”
  赛伊丝随他们来到侧厅。
  无冬领主的目光扫过厅内那些衣着华丽的贵族。
  不再带有任何属于统治者的、对臣属的宽厚或敷衍,是冰冷的审视,是屠夫在掂量待宰牲畜的分量。
  “诸位,”达格特的声音不高,却没人敢不听,“你们安全了。正义大厅是无冬城最坚固的堡垒,提尔的圣辉将庇护此地。”
  贵族们似乎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城市的危机远未解除。敌人如同毒蛇,钻入了我们家园最阴暗的根基。要斩断蛇头,清除毒液,我们需要知道它们究竟钻了多深,有多少个窟窿。”
  他向前走了两步,灰蓝色的眼睛逐一扫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贵族面孔。
  “很不幸,根据多方情报显示,我们当中,有些人与这些窟窿的挖掘,脱不开干系。贪婪,愚蠢,或许……是更不可饶恕的背叛。”
  大厅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我不想在此刻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指控和辩论,”达格特的声音陡然转厉,“无冬城正在流血!每一刻都有忠诚的士兵和平民在死去!我们没有时间玩贵族法庭那套冗长的把戏!”
  他猛地一挥手:“卫兵!”
  早已待命在侧厅入口的无冬近卫和圣武士立刻涌入,银甲与圣徽的光芒充斥大厅,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贵族群中顿时一阵骚动,有人惊叫,有人试图后退,有人色厉内荏地喊:“领主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是来避难的!”
  “正是为了确保诸位的安全,以及尽快拯救这座城市,”达格特面无表情,“需要请部分大人,配合进行一些问询。”
  他的目光落向菲利诺主教。
  菲利诺主教上前一步,手中圣徽散发出柔和的银色光辉,声音庄严而低沉:“在提尔的注视下,谎言无所遁形。为查明真相,剪除奸邪,护卫无辜,我将主持诚实之域。”
  诚实之域。
  这个词让许多贵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在它的领域内,任何有意识的谎言都会被神力直接揭示,甚至可能灼伤说谎者的灵魂。
  对于这些惯于在言辞间玩弄虚实、背后进行肮脏交易的贵族来说,这是羞辱,更是极刑。
  “根据目前已掌握的证据与合理怀疑,”达格特从近卫手中接过一份羊皮纸卷——赛伊丝早前提供、后与教会情报合并的初步嫌疑名单副本,他没有宣读,也没有展开,只是将其象征性地拿在手中,“以下家族的代表,请先行移步静室,配合主教大人的问询。这是命令,也是为了尽快还清白者以清白。”
  他没有念名字,只是对为首的近卫队长点了点头。
  众人窒息间,队长开始点名。
  只有一个——一个在无冬城臭名昭着,却又足够辉煌的姓氏被念了出来。
  他是最可疑、最薄弱也最可能知道关键信息的目标。
  而他的身份,足以让其余的贵族感到恐慌。
  消息会像野火一样在被软禁的上等人中蔓延,恐惧和猜忌会自行发酵。
  身败名裂乃至死亡,还是迷途知返,说自己只是被奸人所惑,他们会很清楚该怎么选。
  赛伊丝默默退回到阴影里,看着这一切迅速而有序地发生。
  一位面色惨白、身穿华贵天鹅绒外套的中年贵族被控制。
  他努力维持镇定,保持体面,嘴唇翕动,似乎想向达格特·无烬申辩,或是威胁什么。
  比如血统的高贵与家族的荣耀,让他们在定罪前理应免除羞辱与刑罚。
  比如贵族间的规则,破坏规则的人,哪怕是身为护国公的无冬领主,也承担不起。
  但接触到领主毫无温度的目光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达格特·无烬没有高贵的血统,自然在必要时也不在乎他们高贵的血统。
  他只在必要的时候遵守规则,也会在必要的时候,破坏规则,就像他在叁十年前伪造身份获得无冬城。
  激怒他的代价,或许高昂可怕。
  菲利诺主教对达格特微微欠身,然后转向那个挣扎的贵族,语气平和:“请随我来,勋爵阁下。我们需要您协助澄清一些疑问。在公正之神的见证下,只需说出您所知的事实即可。”
  一如既往的谦卑,近乎于安抚,如果没有圣武士与卫兵的存在的话。
  第一个贵族被带走了,他还能回来吗?
  侧厅中不再有任何的交谈,压抑与沉默,成了唯一的旋律。
  谁会是下一个?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视线重回了无冬领主那张已经苍老却坚毅的面容。
  或者,谁愿意成为第一个?
  成为被领主宽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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