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掌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笑道,“他若因此而死那是他的命,可若不死那岂不是我武当的机遇?”
  命?
  什么是命?
  是必然遵循的命理吗?
  若遵守了如何?
  还不是像蝼蚁一样,被命理架好了生命的轨道,命格轻贱者甚至不配沾染因果。
  若不遵守又如何?
  不如何,可这世上万物虽无常却都遵守天,敬畏天。
  廖景春扯下那张密卷,在师爷们震惊的目光中,抬起头,淡声道:“我说了,这奇门有问题。”
  *
  周蒙端起茶杯,瞟了一眼跪在堂中的廖景春,问他:“小春,你什么时候学的术法?”
  廖景春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他说:“我不记得了。”
  没有人带他入门,没有人教导他,他单单是因为好奇,不断追问,不断搜寻,然后忽然有一天学会了术法,成为了一个术士。
  周蒙看着他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问他:“小春,你到底想要什么?”
  “师爷,您说我的母亲只是想让我活着,怎样活着没关系,可是……”他摊开手,面露困惑,“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这样和遵循本能的蝼蚁有什么两样呢?”
  “小春,我得告诉你。”周蒙眯起眼睛,“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般,他们疲于奔命,就只单单是为了活着而已,只有极少数人会想一些别的,但想的东西究其根源并非思变而是思和。”
  “为什么?”
  “小春,大家都是愚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已。”
  “……”
  “在想什么?”
  “师爷,”他垂下头,低声道,“‘活得更好’这个念头真的是人的念头吗?”
  “花鸟走兽也想过地更好,所以鱼吃虾,大鱼吃小鱼,一层层就这么吃下去,遵照本能,或者说天意,吃下去,他们没有心暂且不提,可是人呢?人有心,在尘世间奔波,怎么会不累呢?我们真的是因为‘活得更好’才这样活下去的吗?因为要活得更好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痛苦的活下去,那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活着,这没有意义。”
  “师爷,若如我所说,那‘活下去’和‘活得更好’究竟是是人的念头,还是……”他抬起头,笑得不寒而栗,“上天的旨意呢?”
  周蒙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许久,他跳到地上,摁住廖景春的头,问他:“小春,你是不是生出什么越轨的心思了?”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你难道想越过天道吗?”
  廖景春立刻磕了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砰声。
  “弟子不敢。”
  “小春,”周蒙背后发寒,忽然想起山洞的情景,那种违和感终于涌上心头,他质问廖景春,“一开始,你还在劝解你师爷,可是为什么后来要故意激他?”
  廖景春还是说:“弟子不敢。”
  “廖景春!!”
  廖景春一言不发。
  周蒙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背过身,落寞地说:“你下山吧。”
  “武当没有你要寻找的翻天之道。”
  廖景春离开武当后,晃荡了很久,最终决定先去找自己的母亲。
  他花了很多力气,很多时间,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问道廖喜水的下落。
  可是问到的时候,廖喜水早就死去很多年了。
  她是自杀的,她年少的时候嫁到李家村,成为李家的儿媳,然而还没有几年,丈夫就被她“克死了”,她当然有过依凭,她为李家诞下过一个男孩儿,但闹饥荒那年,有的说孩子被她送走了,有的说孩子饿死了,反正众说纷纭。
  村里太穷了,没有多少肥沃的土地,廖喜水死了丈夫,是个寡妇,还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不再属于李家村,村里面不愿分给她多余的田地,可是她也回不去,娘家人也穷,回去了就要多养一张外嫁的小姑子的嘴,惹人白眼不说,也没多的可以给她吃。
  但幸好,她又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村长和几个有声望长辈一合计,觉得如果她要在李家村好好活下去,就得再次成为李家人,于是他们撮合着把她嫁给了李家村另一个男人。
  廖喜水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这场婚姻中,尊严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带着不多的行李,从李家又到了另一个李家。
  传统伦理要求她做一个温良恭谦让一心付出没有自我的附属品,于是她不加思考地做了,她做了好多年,除了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她这一生几乎都没有反抗过。
  但是在某一天,她满身伤痕地来到滔滔不绝的江水旁,裹着褴褛的衣裳,坐在石头上思考了好久,她抬头望了望天,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自言自语,似乎是疯了。
  她说:“我是谁?”
  她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激荡的江水浑浊不堪,内里暗潮汹涌,奔流不息的江水波澜不停,她抬起头,感觉江水自天而来,她站在荡漾的江水下面,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我是谁?
  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好像在博大的天面前一文不值。
  我只是蝼蚁。
  即便曾经拥有过“喜水”这样的名字。
  但她压抑了好多年,不愿意再一味顺从天,她忍着疼带着满身脏污,走到江水两岸,虽然走的很慢却毫不迟疑地走到水岸旁,嘴里哼唱着儿时的童谣,然后跳进滚滚的江水之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