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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皿城信奉的水阁,离生命河并不远。
水阁说是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亭子,亭中央放了半人高的鼎,鼎中插着香烛,而香烛之下全是季稻手中一样的红沙。
而鼎两侧,分别放着两个小鼎,里面盛着清亮的水。
季稻远远望着。
她没有靠近。
季稻亲眼看着自己通行的姑娘将钵中红沙倒入鼎中,又将自己带来的香烛续燃插入鼎中。她才退到外面的蒲团上,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
“望上天垂怜,保佑皿城无恙。”
“上天慈悲,让我儿平安归来。”
“求求您,天啊,保护保护我们吧!”
“我有罪,我愿赎罪,请您保佑此战早些结束。”
与那姑娘一样,许多人磕着响头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季稻抬手,手中的沙已经落得差不多了,红色的沙顺着指缝落在地面,被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存在了。
哪怕沙越来越少,她却没有放进鼎中的意思。
因为季稻已经明白了。
所谓水阁,是什么意思。
她微微勾唇,却是讽刺至极。
等那女子拜完,却见季稻远远站在一旁,她走过去小声道:“姑娘可以拜一拜,水阁很灵验的。”
“水阁有什么传说吗?”季稻没有拜,只是问起了别的事。
女子努力想了想:“不曾记得。”
季稻嘴边弧度越来越大,笑意却凝固在了眼睛表面。
她的心很冷。
“有的。”一旁的老婆婆说道。
季稻看过去,只见一个老婆婆将沙倒入鼎中,边插香烛边又应了一句,说道:“有的。”
女子显然也有些诧异:“有什么传说?”
“你们年轻人只晓得拜,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婆婆插完香拿出了自带的蒲团就地放下,她扶着亭柱缓缓曲下膝盖。
“传说皿城的灾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风沙席卷的那一天就是改变皿城的一日,为了驱赶风沙,重回水乡,皿城的先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向河神献祭了一个人,那人就死在这里,此举有违天伦,河神自然震怒,生命河也被剥夺。而这里之所以叫水阁,是因为那人是被烧死的,听说自那人死后,先祖们时常梦见一全身焚火之人,呼喊着好热好痛,先祖们内心难安,便建立了水阁,日日奉水,以期熄灭那人身上之火心上之怨,也是一种赎罪。”
老婆婆缓缓讲来,讲完之后,她嗑下了响头,目光虔诚无比,但她什么愿望都没有许下,也许是许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原来是这样。”女子恍然大悟。
“不过也有别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有先祖们才晓得了。”老婆婆又补充了一句,只是目光却不由自主瞥向了季稻。
季稻嗤笑一声。
“怎么了,姑娘?”女子疑惑地看向季稻。
季稻只是冷冷扫过那水阁:“怪不得要赎罪,原来是犯过大错。”
女子一愣。
她看向季稻,似乎想不透为何之前一直那样温柔的姑娘能说出这么刺人的话来。
“姑娘,这只是传说而已。何况,若要赎罪,皿城已经千百年缺水少粮,经历过无数战火,死了数不清的人,要赎罪,这样还不够吗?”
“那与死去的人有何关系?”季稻冷冷的声音不近人情极了:“你们分明连她是谁,是男是女,是否真的被烈火灼烧百年都不知道,甚至,你连这里因何而建都忘记了,不是吗?”
女子被说得哑口无言。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你来这找茬的吗?”
“她对水阁不敬,将她赶出去!”
女子对季稻有一分好感,不想与她闹僵,可一旁信奉水阁的其他人却没有,他们都站了起来,表情不悦地盯着季稻。
季稻只是静静站着,冷言与这些闹着要将她赶走的人对视。
第84章 望皿城 你别怕
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仿若染上了城外的战火硝烟,带着杀气。
面前是水阁,是她们忏悔自己罪恶的地方, 可是季稻却觉得恍惚。
她抬头望向天空,日月凌空, 同时照耀着大地,这微弱的日光与月光, 却突然让她觉得刺眼。
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 炙热的太阳高高挂起, 堆砌的柴火堆上铺满了金灿灿的铜片,不知道是太阳晒红的还是火烤热的,铜片下冒着滚烫的热气。
她曲着腿被挂在立起的木架上, 手被绑得很紧很紧,她的腿没有被绑住, 她下意识去踮那铜片, 一下子,她便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火越烧越大,从后面烧毁了木架,她在张牙舞爪的火焰中挣扎, 再后来就不敢挣扎了,因为木架变得格外脆弱。
她死死地着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睛,他们仿佛在审判她的罪恶。
她跌入铜片,像只掉入油锅的蚂蚱, 想挣扎却完全动弹不得, 她的惨叫声,她的咒骂声,没有人在意。
幸好, 痛苦没有持续多久,大火彻底将她淹没,火那么大那么热,太阳那么暖和,可为什么,那一日她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多么讽刺啊。
在百年后的今日,在她们口口声声说要赎罪所以她们跪拜的水阁之下,季稻再一次看见了这样的眼神。
冷漠地,无情地,让人感觉不到温度的眼神。
季稻失神片刻,不知谁撞了过来,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季稻踉跄一步。
她身上一张她早已忘记的东西掉了下来,而那东西让眼前的场面更冷了。
“啊,是恶鬼!”
“她是盛国人,她是奸细!”
“快去告官!把她赶出去,将她杀死!”
季稻垂眸。
“她居然敢逃跑,神明不会原谅她的!”
“罪恶之人!快把她杀死,平息神明的怒气!”
“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松了,炮烙她,烧死她,让她死前慢慢忏悔去吧!”
回忆翻来覆去倒腾出那些她曾听过的没有新意的话语,而百年前的话语却与现在合二为一,像一个魔咒不停回荡在季稻耳边。
那一张恶鬼面具,那她早已忘记了的恶鬼面具让她再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不过,季稻知道,这都是借口。
人们总爱为自己的错误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去掩盖他们的残酷。
季稻弯身捡起了那一张恶鬼面具,手轻轻从面具上抚过。
商温说这会引起延国人的害怕,所以季稻一向藏得很好。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掉落下来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她永远无法改变的命运。
对盛国人深恶痛绝的皿城人已经捡起了棍棒和犁耙,对准了季稻。
他们从不吝于对一个弱女子重拳出击。
武器并不尖锐,却一下一下扎在季稻的心里。千百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