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齐嵩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他自座上起身,一拱手,“多谢张辅教如实相告。”
张御起身还了一礼,便目送其人离去。
他心下转念,看来都护府已是准备与坚爪部落正式接触了。
他最近一直在关注报纸,上个月还好,但这个月以来,关于坚爪部落的消息就开始多起来了,该是如今进入敞原的坚爪部落土著达到了一个相当的数目。
他猜测这或许与最近的雨水变化也有关系。都护府全境两个月未曾下雨,或许上中游还没有问题,可下游的水势必然受到影响,这难免会造成这些坚爪部落的人往上游活动,让都护府无法再忽视下去了。
回到学堂之中,他发现一名身形纤细的少女捂着布制的文册包站在那里,便道:“安初儿,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事么?”
安初儿对他一个鞠躬,有些紧张道:“先生,刚才有族里的人过来找我,问我若是先生不在,能不能单独与坚爪部落的人进行交流,我觉得这件事要告知先生一声。”
张御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安初儿,谢谢你来告诉老师这件事,你好好学习,其他的事不要去太操心。”
安初儿重重嗯了一声,道:“先生,那我先走了。”
“等等,”张御将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道:“拿着这个,近来我可能要出学宫一趟,若是无暇来学堂,你可以先照着这个学。”
安初儿用双手接过,认真道:“先生,我会用心学的。”
同一时刻,都护府治署内堂之中,泰阳学宫的学监迟朝站在堂下,正在遭受新上任的署公柳奉全的严厉问询。
柳奉全语气严肃道:“迟学监,泰阳学宫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对不对?你们为什么不上及时报都护府?”
迟学监不慌不忙回答道:“二月士议期间,学宫还未能来得及确认此事,三月姚公府去职,柳公府你还未曾履任,都堂上无人主持,贸然提及,怕引发太多混乱,不过学宫此前早已经禀告过都护了,想来也不算没有上报。”
柳奉全盯了他一会儿,道:“姚公府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吧?”
迟学监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柳奉全也没有再问下去,坐在椅子上,挥手做驱赶状,道:“迟学监,你回去吧,希望这次你们的安排的人不会误事。”
迟学监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
柳奉全站了起来,负手看着下方偌大的瑞光城,神情严峻深沉。
这时一名从事自外走进来,躬身道:“公府,詹公到了。”
柳奉全并不回头,道:“让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名拄拐老者慢腾腾走了进来,他满脸皱纹,发须稀疏,不过精神算健旺,两目也很是有神,他半提拐杖,对着前方一揖,道:“公府。”
柳奉全回过身来,道:“詹公坐下说话吧。”
詹公微微拱手,道:“公府面前,哪有老朽的座位。”
柳奉全也未再劝,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翻了翻方才一封未曾看完的公文,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你说得事情,能成么?”
詹公拄着拐杖,身躯却是挺得笔直,悠悠言道:“老朽虽然现在不是泰阳学宫的祭酒了,但还有不少人愿意卖老朽这份薄面的。”
柳奉全看着他,道:“我不问你怎么做,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好?”
詹公浑浊的眼睛中似有精芒浮现,他道:“老朽活了一百多岁了,还从未过说过大言,能不能做好,呵呵,公府等着看就是了。”
柳奉全看他几眼,点头道:“好,我等着。”
张御从学堂离开后,回到了居处,他本是打算过午之后就往杂库走一回,去取今日可能会送到的异怪骨片。
可是他还未等到他成行,就有一名师教找上门来,言称迟学监有请。
学宫的最高学职乃是祭酒,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的职位,是授给有名望的人的尊位,负责具体事务的乃是学监,所以担任此职的才是实质意义上的学宫执掌。
既然这位有请,那其他事自然只能先放一边。
他跟随着这位师教,一路来到了泰阳学宫的正殿奎文堂中。
迈步一入此间,便见大堂之上,学监迟朝坐于正中位置,两旁是地位最高的四堂学令,再下方是三十几名属堂主事及从事,柳光、朱安世、辛瑶三人此刻也是坐于此间,不过只能敬陪末座。
迟学监之前并没有见过张御,只是屡屡听说过他的名字,此刻一见他面,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清仪神表,秀拔玉立”这八个字来。
不止是他,在座其余第一次见到张御的人,也是不觉暗自惊叹。
张御来到堂下,合手一揖,“学监有礼,诸位师君有礼。”
迟学监点头回礼,道:“张辅教,请坐吧。”
张御再是一揖,就在众人前方的席座前落座下来,并没有半分拘束不自然。
迟学监观他面上神情,见他在这副阵仗下依旧从容不迫,神色自若,不觉暗暗点头。
他道:“张辅教,今天请你来此的用意,想必你也是知道了。”
张御回道:“上午有一位典宾司的林从事来寻过我,问的是与坚爪部落沟通的事,学宫现在找我此,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
迟学监正色道:“既然你已清楚,那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都护府的策略向来是北剿南抚,敞原之上现如今已经有超过了五千名的坚爪部落族众,且已可确认有异神的存在,敞原以南的土著零零散散大约有数万,若是这些人被聚集起来,那将会造成极大恶果,目前看来,只有张辅教你能与他们交流沟通,所以你所要肩负的责任着实不小。”
坐在迟学监左手旁的一位学令出声道:“既然要做这件事,你现在辅教的身份就未免有些低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提你为……”
“慢着!”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又不失洪亮的声音自外传来,打断了他的话,而后就见一个拄拐老者步入了大堂,旁边还有一个英俊年轻人搀扶着。
有人惊呼道:“詹公?”
在座诸人大多数都是站了起来,纷纷对他作揖,随着老者一路往前走来,口呼“詹公”之声也是不绝于耳。
詹公直接走到了前方,在距离迟学监的位置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下,他转过身,环视一圈下来,用拐杖杵了杵地,道:“老朽认为,在这件事上,由小儿詹治同出面,更为合适!”
……
……
第四十一章 尘声俗扰 玄音自在
詹公语声一出,那位坐在迟学监左手旁的学令就站了起来,道:“詹公,今日是学宫议事,你老既然早不管事了,又何必来掺和呢?”
詹公看了看他,道:“原来洪贤侄,你已是学令了啊。”
他看向众人,感慨言道:“我已是百岁之龄,早已无心名业,本不想管太多事,可在这等关乎学宫声誉和都护府安危的大事,却是不得不站出来说上一句话,这件事唯有交给小儿,才是最稳妥的。”
此刻有人出声质疑道:“詹公凭何这般认为?目前懂得坚爪部落之语的,只有张辅教一个人啊。”
詹公摇头道:“不对,不止一个人,小儿詹治同,亦是精通坚爪部落语言的。”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静,这件事是他们之前从来不曾听闻过的。
座中一名学令站起发问道:“敢问詹公,令郎的这门语言,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詹公道:“诸位也是知道的,我这小儿因为有语言方面的长才,所有自小跟随语言大家裘学令学习土著语,只是他自觉学问不足,所以也是雇请了不少有力人手去往安山深处探访,就是在那里偶尔碰到了坚爪部落的族人,这才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也是前段日子,方才从那里归来的。”
“还有这等事?”
众人可一想,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裘学令的名声,他们也是听说过的,他的弟子去外游学,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詹公毕竟曾做过祭酒的,是有名望的人,他也不可能拿这等事出来开玩笑。
有人忍不住问道:“詹公,这件事之前为何不早说呢?”
詹公道:“小儿当时也是察觉到了坚爪部落对都护府的威胁,于是匆匆往回赶,可是回来后,听闻有人已经把这个消息报上去了,并且那人也是懂得坚爪部落语言的,还为此被引荐入了学宫,小儿也就不愿去声张了,生怕有人误会他争名夺利。”
这时有人义正辞严道:“詹公,这就是令郎的不是了,在都护府大局之前,我等区区个人名声,又算得上什么呢?”
詹公叹息道:“说得是啊,我也对他说过,事关都护府大事,非是一人之私利,该争便争,不必去计较一己之名。或许两人之间相互交流一下,还可能取长补短,一同更好的为都护府出力呢?”
詹治同这时出声道:“我听了我父亲的言语,也觉得就有道理,后来在裘师的要求下,去旁听了几次张辅教的授课,发现张辅教的确如他自称的一般,是精通坚爪部落的语言的,但是,也有许多地方可能并不十分准确,这或许是张辅教在坚爪部落停留的时间,并不入他所说的那般长久。”
有不少人往张御所在之处看去,只是他却是一脸平静,似并没有站出来为此分辨的意思。
那位洪姓学令一皱眉,神情严肃道:“詹少郎,你凭何敢这么说?”
现在言称懂得坚爪的人就张御和詹治同两个人,要是他们互相指责,旁人根本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这只会搅扰众人的判断,于整件事并无任何补益。
詹治同微微一笑,道:“口说无凭,我今天带来了一个人,一位坚爪部落的小酋首,相信能为诸位解惑,这人此刻就等在门外等候。”
“什么?坚爪部落的人?”
在座众人一听此言,无不是大吃了一惊。
此时立刻有人出声道:“既然是坚爪部落的人,那就唤上堂来一见。”
又有人斥道:“胡言乱语,罗师教我看你是糊涂了,奎文堂上,皆为天夏衣冠,岂容外邦土蛮落足?”
“这个时候岂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学宫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两人顿时争辨了起来,众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有加入进去的征兆,最后还是迟学监出声结束了争论:
“就让他立于间堂,不踏入奎文堂就是了。”
这就无有异议了。
当即就有人吩咐助役下去把人带进来。
众人皆是看向堂外,过了一会儿,就见自外进来一个穿着硕大罩衣的人,其人来到台阶上后,詹治同主动迎了上去,并对其说了一句拗口的土著语。
那人听到后,便将罩衣解了下来,露出了自己外貌,只见其隆鼻高额,面上涂着蓝色油彩,发辫上用羽毛缀着,耳朵上串着耳环,眼珠偏向浅黄,皮肤沟壑纵横,他手指关节粗大,整个人看起来健壮有力,有着一股从蛮荒带来的悍勇残暴的气息。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其人在看到堂内诸人,突然双手一合,笨拙的用着天夏的礼仪对着众人一礼,嘴里还说“拜见”、“有礼”这等生硬的天夏语。
詹治同笑道:“他叫‘扎努伊察’,是坚爪部落的一位小酋首,麾下大约有七八百人的族民,诸位师长若想了解坚爪部落,都可以问他。”
堂上众人相互看了看,就有一人站出来出声问话。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詹治同口中就是冒出了一连串土著语,那土著听到,当即也是用同样的语言回答。
在他的出色的翻译下,两人对答之间几乎就没有任何停顿,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两个语言不通的人。
众人见他们交谈无碍,也是来了兴趣,相继出声发问。
詹治同则是一直旁充当一个译者,看得出他应付如裕,开口说话的人,没有一人有滞涩阻碍之感。
堂上不少人都是频频点头,看向詹治同的目光也是满是欣赏。
他们看重的并不是詹治同的语言能力,而是其人竟然能够在短短时间让这个土著蛮夷接受天夏礼仪,那土著若不是身上这身打扮,几疑就是一名归附了都护府多年的开化蛮人了,这手段就不简单了。
迟学监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冷眼旁观,这时看了那洪学令一眼,后者一点头,站起出声道:“詹少郎,这位是果真是来自于坚爪部落么?”
詹治同微笑道:“如果诸位师长有疑,那可以让扎努带人去他的族民中走一圈,便就一清二楚了。”
洪学令深深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老神在在的詹公,没再说什么,又坐了回去。
堂上众人这时都是若有所思。本来为求稳妥,他们还是属意张御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一比较下来,似乎用詹治同更是合适?
然而到此一步,詹氏父子似还没打算就此打住。
詹公又是开口道:“听闻那位张辅教不是教了不少学生么,我这小儿也是抽空教了一些学生,不妨叫几个张辅教教出来的学生来,相互和比一比,高下也就一目了然了。”
有人是知道那些学子背景的,怕惹出什么麻烦,反对道:“这就不必了吧?”
亦有人赞同道:“我觉得还是比上一比好,这等事再严谨也不为过,再说,就说上句话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