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馆里熟客都知晓杜仲此人,男生女相,精致的像是个没有情感、不知喜悲的瓷娃娃,奈何他身上随时散发出浓浓的肃杀之气,旁人又不敢轻易拿他玩笑,于是但凡遇上点他的女客,都能接受他一尊雕像似的杵在那,点头应答几句已经算是恩典。
  可自从开年之后,杜仲在她面前晃悠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到了晚上营业的时候,他也开始出现在大堂里,随意找个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撑着脑袋好像在认真欣赏台上表演一样。
  哼,她才不信杜仲这种人会喜欢听说书。不过托他的福,馆里生意倒是逐渐回温,每日净收入的钱银基本能回到蝉衣出事之前的数目。
  可现在这人怎么连她出门在外还要管?
  看杜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季窈莫名生出几分心虚,转过身朝严煜抱歉笑笑就赶紧走出来,拉着杜仲往外走。
  “你干嘛又来?还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严大人,搞得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前脚还在说你与我们同吃同住,有失体统,如今他却在衙门里与你共事到晚上。怎么同一个说法,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起作用了?当真是衣冠禽兽。”
  推他走出去两步,季窈的手被他反握住,拉着就往簋街另一头走,“做什么,不是回去吗?”
  他将季窈受伤的手举起来,上面因为掰开捕兽夹意外划伤的痕迹还在。
  “梁大夫吩咐过每日去他医馆做一次治疗,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铁锈入体,如若感染破伤风那便是极其严重的病症,到时候你还指望馆里谁来照顾你?”
  “梁大夫给的防风之类的药丸,我每日都有在吃啊。”
  “那嫂嫂的伤口怎么不见好?”
  这话问的,季窈口气登时软下来,“我怎么知道……”说来她自己也奇怪,以往自己受点小伤总是好得极快,没过几日连疤都会消失。或许真的是沾染上铁锈的缘故,三天了这条口子摸着都还隐隐作痛。
  “我明白,我若是真生病了,没人照顾我。你们只是我雇来的伙计,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你们都只指望着我挣钱、找东西,甚至吸我的血,巴不得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好处。如今连南星都走了,谁还会在乎我呢……”
  她越说越丧气,用力甩开杜仲一个人往前走。
  后知后觉,杜仲也知道自己一时激动,方才言之过重。左顾右盼片刻,默不作声跟在季窈身后来到济世堂。
  梁之章正打算关门,看见季窈和杜仲停下手上功夫,让他俩进来坐。
  “好得慢是因为伤得深,看伤口都知道,那尖刺可是直直朝肉里扎进去的,之前清理创口的时候季掌柜才会叫得这么厉害。”
  梁之章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嘀嘀咕咕,留季窈在一旁有些赧颜。
  那不是废话吗?十指连心!用烈酒洗伤口不算,还把伤口扒开来仔细看里面洗干净没有。若换作一般弱女子,早就疼得昏死过去,亏得她还算半个练武之人,才能极力忍下来。
  最后抹上药膏,梁之章站起身来收拾东西,随意开口说道,“听说你们在盘龙山上发现小孩尸体,看来山上传言有山贼强盗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看来老朽我最近,只能换一座山采药。”
  他去过盘龙山采药?季窈来了兴致,转头拉着梁之章又坐下。
  “梁大夫,你经常去盘龙山吗?”
  “是啊,”梁之章一边收拾药瓶一边答来,“那山上瘴气重,草药多、毒虫也多,每逢春雨过后最是采药的好时候。”
  “那你进山采药的时候有见过小孩吗?”
  梁之章看她一眼,让她自觉好像自己又说了什么看似愚蠢的话。
  “那山头山脚都住着人家,看见小孩有甚奇怪?”
  那可太好了。
  季窈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到梁之章面前。
  “劳烦梁大夫看看,可曾见过这个孩子。”
  想着自己馆里的人得空也能到处问问,临走时她便开口从严煜那里要了一张来。
  梁之章年过半百,因为常年上山采草药的缘故,身体硬朗。他略凑近些,借烛光看清画像上的人。孩童尖嘴猴腮,脸上没肉,目光却温和烂漫,他眉尖上有颗黑痣,短薄的耳垂似乎是在暗示着他本就福薄的命运。
  “看着倒是眼熟,但是何时见的,在何处见的,老朽记不清了。”
  没想到来看伤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季窈将画像再递近些,语气激动,“劳烦梁大夫再仔细想想,能帮我找着他的来历或者家人就算是给家里人积福报了!”
  面前人状似努力回想着,神色苦恼的同时伸手捻须。他沉吟片刻后抬起头来,眼神笃定,“应该是以前来过医馆看病抓药,还不止一次,但具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老朽一般都不瞎打听。”
  在两人身后沉默许久,杜仲沉声开口,“行医用药,不问来处也是常理。既然梁大夫确认小孩来过济世堂,住家想必就在这附近不远。”
  再追问下去,倒给人家徒添烦恼。季窈知趣噤声,谢过梁之章后跟着杜仲走出来。
  无垠的月色下,那个高高的背影走在前面,冷白色长袍与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整个人宛若月宫里走出的谪仙。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渠映在地面,像极了兄长领着顽皮的妹妹家去。季窈心头悸动,走快两步与他并肩,抬头看他。
  “以后能不能不要出来抓我?跟逮小孩子似的,让人看见怪丢脸。”
  清冷郎君斜她一眼,眉眼带笑,似乎被她可爱的说法逗乐,“嫂嫂自以为自己算是个成熟稳重之人吗?”
  少女闻言停在原地,不服叉腰,“不成熟、不稳重又如何?遇事我能挡,惹事我能跑,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吧?不然你现在随便找个人来,看他能不能得到过我?”
  仗着自己武功日渐精进,某只小老虎开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杜仲继续往前走,听身后少女一路小跑跟上他的脚步声,心情颇好。
  季窈见他不答话,伸长脖子又说道,“况且,你既叫我一声‘嫂嫂’,我当是你的长辈。既是长辈,哪有被小辈一再教训的道理?就算不是长辈我也是你的掌柜,现在我们约法三章,以后不准当着外人的面让我难堪。”
  “外人”两个字用得好,杜仲顿步当场,季窈没来得及刹住脚,一下撞在他坚实后背上,鼻尖疼痛酸楚,一下子飙出泪来。
  “哎哟。”
  他弯腰下压,近得能数清楚季窈眼皮上的睫毛,“嫂……”
  嫂字刚出口,他回想起少女方才那番关于辈份的言论,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开始排斥起这个称呼来。
  “……掌柜的意思,是把那个小白脸当外人,是吗?”
  “小白脸?啊,你是说严大人。”季窈顺着他的话想下去,细长柳眉微微下压,“与你和南风馆里其他人相比,他自然是外人,不过……”
  那就行。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不等季窈说完抬起头,转身继续往南风馆走去。
  两人回到馆中,季窈等不及吃饭就看见大堂热闹,人多更胜平时。加上少了个南星,平日里多以大总管自居的京墨也少不了在大堂内陪着各位女客饮酒畅谈,季窈赶紧加入进去,穿梭在柜台、大堂与后厨之间,兢兢业业做起一个称职的掌柜来。
  可她忘了自己没用晚膳,从未时带李捕头等人上山寻尸到现在,整五个时辰只在医馆略喝了一杯热茶,忙碌一阵自觉头晕眼花,单手撑在桌边,稳住心神之后继续给大堂里的女客端水倒茶,全然不知她方才摇晃不稳的一幕被表演台边一个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站在后厨门口催菜,靠在门边正出虚汗,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接着她整个人被拉到后舍回廊边坐下,面前递来白色青花瓷盘,上面盛着三枚玉露团。
  过年那段时日,季窈听闻严煜一类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迁之时都会举行盛大而隆重的烧尾宴,其中她最感兴趣的当属这外酥里嫩、洁白如玉的玉露团。馆里头诸人虽嘴上没说,却悄悄记在心里,商陆和楚绪空闲时分带着馆里厨子一起钻研几日,愣是把这道烧尾宴上的点心给做了出来。季窈一饱口福的同时,南风馆也因为这道独一无二的点心吸引不少新女客。
  闻着酥皮香气,她赶紧接过盘子拿起一枚,抬头看向面前郎君。杜仲面容讪讪,表情不甚自然。
  “说你是小孩子还不依,饿晕过去还得害大家分心照顾你。”
  不等季窈回答,他说完便匆匆离开,好似多停留一刻都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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