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你娘这叫咎由自取。”
她说话,赫连尘如今一个字也不该反驳,拾起一颗石子扔进池塘,看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声嘀咕一句,“自古宠妃祸国,女人获得专宠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为何不去指责你爹,倒把罪名都安在女人身上?难道她真是狐妖,用媚术蛊惑了你爹不成?”
她越想越替这个叫江扶盈的女子抱不平,干脆起身一把夺过灯笼,准备离开。
“要我看,你爹和你娘真是一对绝配。做皇帝的蠢笨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做皇后的无宽容大度之心,容不下一个妃子。专宠一事她理应劝诫皇帝,同时警告宠妃,可她偏偏选了最极端无情的方式,视人命如草芥。”
“可她也受到惩罚了啊。”赫连尘从池塘边站起来,追着季窈往回走,“当初赐死江扶盈一事传到前朝,京墨的爹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指责我娘无容人之心,加上江家当时在朝中名望颇重,闹得我娘被太后禁足,差点连皇后之位都保不住。”
季窈再一次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京墨的爹?江扶盈死了,他为何会如此激动?”
虽然她与方仲晏仅一面之缘,但从京墨对方仲晏的敬畏之心和他做事手段可以看出,方仲晏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宠妃就在朝堂之上公然与皇帝起争执的人。
赫连尘尚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利害关系,眉头皱成一团,努力回想道,“这……我记得以前曾听娘亲提起,这个江扶盈与京墨的爹自小相识。当时她还说,如果不是我爹先一步在秀女之中一眼相中江扶盈并封她做了昭容,恐怕这个女人早已嫁入方家,与当时尚未成亲的方仲晏成了夫妻。”
“那就对了!”
季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先前我们刚打听到方仲晏私底下其实一直在接济那些涉案死者家属,如今又知道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死在你爹娘的恩怨情仇之下,他对你爹的恨意就更添一倍,这件事与他必然脱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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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偌大的方府府上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之中以冷血狠辣著称的大理寺卿之子,京墨自小便习惯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明亮。幼时他每每自沉睡中醒来,看见窗外暄明宛若白昼的烛光总是久久难以入睡。
他不明白爹爹为何执意要在入夜之后仍在家中点这么多灯笼。
年少懵懂之时也曾违逆父亲的意思,偷偷下床溜出去,将自己卧房屋檐下的灯笼吹灭,可换来的便是自己贴身丫鬟和守夜奴才的责罚。
后来娘亲偷偷给他缝制用以蒙眼的眼罩,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这京城之中代表光明与正义之人,他活在无数阴暗狡诈之人的眼里,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随时将他拔除。
所以即便入夜他也不允许家中有任何一处陷入黑暗,给趁机报复之人以潜入、下手的机会。
那时候,他总在想,这些光是在保护他的爹爹。
可如今他明白了,这样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病态的。
只有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才会如此惧怕身边人的秘密;只有心中阴暗之人,才会惧怕黑暗。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方仲晏还在挑灯夜读。
“何事不敲门?”
来着并非传话的管家或者送药的丫鬟,而是自己儿子。
高大英挺郎君面带薄怒,伸手往前一推,将他身边一个正面带不安与惊慌的中年男子扔进书房,摔倒在方仲晏脚边。
书房里的光线比外头更加明亮,方仲晏一眼认出被扔进来的男人是家中四个账房先生中的其中一个,郑监。他眼中闪烁意味不明的光,旋即抬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自己儿子身上。
“大晚上的,这是做甚?”
“来请教父亲一些问题。”
墨炮黑发的郎君迈步进来,门口侍从与丫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上前主动将门关上,接着退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自己眼耳都堵上。
郑监这个人替自己做过哪些事情,方仲晏心如明镜。
他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将郑监扶起,不以为意道,“你先回去,我后头再传你。”
“不行!”
京墨第一次在方仲晏面前说话如此放肆,“他有罪在身,儿能及时将他抓获已是难得,若是今夜放他回去,明日能否再找着他的人就难说了。”
“派他去京中各户送钱,是听从我的安排,你抓他无用。”
没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
郑监如释重负,向房中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告辞之后逃命似的离开。
待屋内屋外重新归于一片沉寂,京墨才哽咽地开口,“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承认自己乐善好施?这些人曾经为朝廷卖命,如今生活艰辛,拉扯一把再寻常不过。难道你认为你爹这点慈悲心肠都没有吗?”
“爹爹既为大理寺卿,自然知道儿子在问什么。”
方仲晏回到书桌旁,展袍坐下,又低头看起书来,不甚在意道,“你我既为父子,说话用不着打哑谜。你若是认为我此举不妥,拿出证据来将我状告、抓捕,亦无人会说你不孝。”
“私下接济十五年前那桩案件无辜死者家属一事若是不算证据?那这个呢?”
他上前一步,站到方仲晏面前低声继续说道,“我来之前,已经去过赵一明家中,找他的遗孀查过账。账上显示,她从方家收到的第一笔钱之时,栖云行宫一案尚未发生。爹你又该作何解释?”
“解释什么?”方仲晏被京墨疏离的口吻惹怒,一把将书卷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还真把你爹当犯人审问?那笔钱数目不大,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清清白白,你以为能审出什么结果?有这闲工夫,不如回京郊那座行宫里去陪你的朋友们多待两天,否则再迟就阴阳相隔了!”
“爹你最好不要妄图对他们动手,我不会再让老师的悲剧发生在我朋友身上。”
“两年过去了,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吧?”方仲晏缓缓起身,眼中晦涩不明,“李志那厮死后,你就一直疏远我、躲我,表面上主动请愿追查赫连氏余党一案,实则就是要躲着你爹我,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去!我才是你爹!你为何不信我!”
他的气急败坏更加印证京墨猜测。他难掩眼中受伤,一边摇头一边看着自己崇敬了二十年的爹道,“是啊,你才是我爹,可为何我就是不信你呢?大抵是因为我做不到你这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罢。”
方仲晏随手拿起手边的书卷扔到京墨身上,双手微微颤抖,“你敢用这两次来形容你爹……不孝子!我方仲晏为官二十余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国家朝廷!我问心无愧!”
“那就把你当年参与进栖云行宫行刺一案的事说出来!而不是在这里空口白话,只一味强调那些须臾飘渺的天地和无可验证的你的良心!”
“哗啦”一声,方仲晏大手一挥,书桌上所有物什应声落地。鬓角已经能看见几许白发的方仲晏手指向大门,疾言厉色道,“滚!给我滚出去!”
第199章 故友重逢 “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自方仲晏此人浮出水面后,季窈和杜仲就一直把查阅卷宗的重心放到他是否对赫连元雄存在杀意一事上。
据十五年前的史书记载,方仲晏从一名小小的提点刑狱司一路升至大理寺卿之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妥,侦破大案要案无数,京都百姓有口皆碑,无人质疑。
相比他铁血手段、机深智远,当时在位的赫连元雄就显得愚钝很多。
朝堂之上因皇帝犹豫不决,而导致朝下方仲晏面露担忧及无奈之色时有发生,他也曾在偶一醉酒之时袒露自己对当时整个神域会在这样一位“中庸”皇帝的治理下,发展成何模样。
包括南宫凛。
作为一名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保家卫国的龙虎将军,一切事物正当不移固然有它的好处,在行事作派更偏激进而野心满满的方仲晏以及南宫凛看来,赫连元雄显然并不是他们想要辅佐的皇帝。
所以季窈在翻阅史料卷宗时,就曾不止一次看到有关方仲晏与赫连元雄有政见相左和为某一朝政要务差点争吵起来的记载。
而他也在事发一两年前与南宫凛越走越近,对他也颇有些欣赏之意。
虽然赫连元雄事后也会与方仲晏私下再见,但根据撰书人的口吻不难看出,比起赫连元雄,方仲晏与南宫凛在许多朝务政事上的意见契合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