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之后(作者:听海观澜) 第78节
小朋友们早早歇下,大人们却各有各的事做。
正是月初,天边寒月如钩,星辰却是闪耀,撒在夜幕上如同宝石一般。因在山间,更有种几乎伸手便可摘得的错觉。
明棠与裴钺沐浴过时夜色已深,两人却都无睡意,见外面星光灿烂,明棠不由兴起,邀他到院中纳凉说话。
闻荷等人已经都去歇下了,有夜风微微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又有不知名的昆虫偶尔鸣叫几声,院中气氛却依旧静谧。两人并肩坐着,见裴钺头发干了,明棠取了梳子为他梳发。两人闲聊着,明棠手上动作不停,待明棠反应过来时,她已不自觉将裴钺两侧的鬓发编成小辫。
啊这...都怪照夜,惹得她要形成肌肉记忆了。
裴钺似无所觉,明棠也有意不去拆开,继续听裴钺跟她讲如何分辨不同的星宿。
裴钺倒不信钦天监那套观星的说辞,只是行军野外有时需要依据天上星分辨方向,识别星辰方位就也成了他的一门功课,可惜到如今实践的机会都不多,现下拿来说与明棠听,也算是另一种学以致用。
两人越聊越多,早些时候又毕竟消耗了些力气,翌日,明棠毫不意外地起晚了,起身时连早饭时辰都误了过去,裴钺倒是早已起身去了别宫。
别宫不比皇城森严,连皇帝也比在宫中时瞧着轻松些。见了几个大臣,又听了些闲话,皇帝临时起意要到山中走走,召裴钺相陪。
裴钺一袭玄色劲装,乌发尽皆拢在发冠中,与往日仿佛,被皇帝止住行礼的动作后直起身站在他身后,正要说话,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他发间定了一定,心中微微一紧,却听皇帝问他:“听说你家小阿泽已经开蒙了?”
提起裴泽,裴钺面上不由便带了笑:“也不算正经开蒙。陛下知道,我家向来要略重武略些,只求识文断字,写出的字迹像样些就是了。但臣妻家中诗书传家,历来三四岁上就要正经寻了先生教导学问,两相综合,便由岳父寻了个先生,每日里带着阿泽见见书里的市面罢了。”
“人从书里乖,早受些熏陶总是好的。”皇帝点点头,“想来你裴氏族人也做如此想,故而送了适龄子弟一同到你家去。”
裴钺语气依旧轻松:“陛下也知道,我们家嫡支血脉稀薄,只阿泽一个,不免孤单些,人也不活泼。自族里寻些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也多是为了陪他玩儿。就连教他的先生,也是我们特意寻的性情豁达、不会压抑了阿泽的。不敢瞒陛下,当日上元节时臣一家出门游玩,曾因缘巧合救下一个孩子,那孩子跟阿泽投缘。先时也十分稳重,现如今也在我们家中随阿泽一道上天入地的瞎胡闹。”
皇帝听得入神,不免有些感慨:“皇后当年最钦佩你母亲,觉得有她在,你们裴家往后三代必然成材。如今你已是应验了的,就看再过十年,你这侄儿能否应了皇后的话。”
裴钺自然连连自谦,又陪着皇帝在山中散了半晌,待到有人来报户部尚书求见,方才告退。
他身量高挑,一袭玄衣在这满眼绿意中显眼非常,皇帝站定,看着他慢慢走远,便入了神。
身旁汪伸觑着皇帝的神色,忽而笑道:“奴才寻常只觉得裴家玉郎行事稳重,倒忘了他还是个年轻人,爱俏,喜欢搞这些小花样。”
皇帝就也淡淡笑了:“没听他方才三句话不离他妻子,恐怕不是他爱俏,是他那妻子爱俏。”
汪伸微微躬身,略有些羡慕的模样:“哎哟,这可是闺房之乐了。奴才不懂这个,倒是羡慕裴世子有这份儿闲情逸致,有这份功夫弄头发,怕是一回家里便闲得很,万事不用操心。”
皇帝垂眸看他一眼:“你若是有心歇一歇,过一过不操心的日子,倒也不难。”
汪伸便连连告饶,表着忠心,陪在皇帝身后,主仆二人慢慢踱步回了书房。
户部尚书年事已高,因位高权重,不愿显得年老体衰,一贯是将须发染成乌黑,整齐扎好,再挺直腰板,便显得精神矍铄,年轻了好些岁。
皇帝听着他说话,眼前晃动着他那整齐的须发,却不自觉回想起裴钺鬓边那两绺乌黑的小辫,又有些想笑:这些日子此起彼伏,不知出了多少事,他倒是闲得很,还有心思琢磨这些。瞧着稳重,却原来跟他兄长裴钧一样,是个万事随心的。
罢了,不过是几个稚儿间的交往,实不必因此多想。
第95章
山中无岁月, 兴许是燕王督管整修后的寒泉别宫着实对了皇帝的心思,眼看着就要到中秋了,圣驾还没有要回京的意思。
不过, 人虽在城外, 楚王家小皇孙满月时赐下的赏赐却是较之惯例更厚了三分,也算是给不够热闹的场面增添了几分光彩。
难得有个正当理由不亲去到场贺楚王弄璋之喜, 只要派人送了贺礼便是, 裴夫人当然不会提出要回京过中秋, 只派了身边的老成之人回京去照单子给亲朋故旧之家送中秋节礼, 再处理一些杂事。左右一家子都在别院, 一个中秋节而已,在哪团圆不是团圆?
到了正日子, 难得陛下竟没动什么要在别宫举行宫宴的念头, 还大方给了几日休沐, 一家人都闲着,明棠便在别院中择了处临水的亭台,邀大家临水赏月。
山间观月, 本就触手可及, 又临着水边, 水中倒映着那一轮皎洁,真正是天上地下清辉遍地。八月的夜风已有稍许凉气, 微风中桂香浮动,又有各色瓜果清香,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厨房特特做了满月一样的月饼, 盛放在托盘中,供人分食。
明棠和裴钺一同执银刀将其分开,不知厨房的师傅花了什么样的巧思, 竟每一块都是不同的口味,合成一处,难得不同口味又没串了味道。一口下去,可能先尝到豆沙甜蜜,再吃时手中便成了莲蓉的清香。
裴夫人不过赞了一句“好巧思”,吩咐人给厨房送赏,几个小的却新奇得很,分别取了后互相分享自己的是什么味道,尝到不喜欢的便苦了脸,又不好浪费了去,只好咽到肚中。
又有骗说自己手中是什么味道的,哄着旁人吃下,再看着对方愁眉苦脸的模样,一时间笑闹声不断。
兴之所至,大人们都多用了几杯薄酒,一边说着话,又要防着好奇心浓厚的小朋友们偷酒喝,笑闹中伴着童言稚语,尽兴方归。
明棠有些微醺,行走时倒让人看不出异样,依旧是如以往一般,步履悠闲而从容。微风中衣带翻飞,时不时拂过身旁裴钺手背,带来一阵痒意。
他干脆随心而动,将衣带和明棠的手一同握在掌中,却察觉明棠在他掌心轻轻勾缠,低头去看时,正对上明棠得逞般的笑。
明棠平日里也并不内敛,饮酒后却还是不自觉更放开了些,裴钺任明棠大步走在他前面,分明是被他握着手的姿态,倒像是她牵着他往前走一样。
夜幕中明月高悬,脚下影子时不时交错在一起,亲密无间。
*
中秋过后,夜间寒气越发升腾,皇帝也终于赏够了山间景色,下了回京的旨意。
自别宫起,玉鸣山上上下下便都动作起来。
裴泽等一众小朋友跟着裴胜师傅学了一整个夏天,早就得了允准,能独自骑在脾性温顺的小母马上溜达,眼下既要回京,也算是难得的能出别院放风的时机,裴泽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跑去跟裴夫人请求能否骑着马回家。
闹腾了两个月,裴泽比先前长高了一些,人还是那副精致的模样,瞧着却明显比以前结实健康。裴夫人乐见他这样活泼的模样,却不肯松口让他独自纵马,只道:“可以骑马,只是得跟裴胜师傅共乘。”
出了别院可是要下山的,便是玉鸣山上的道路修建的再宽阔平整,裴夫人也决计不能心大到让几个孩童独自控马。
裴泽本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既然共乘,自然是要乘高头大马,倒比骑着小母马还要威风些,又高兴起来,回去通知了小朋友们这个好消息,便喊了乳娘来,兴致勃勃地要挑衣服。
穆清见他摆出一副一定要惊艳路人的模样,深觉他有趣,跟裴杨在一旁小声说话,猜测着按裴泽一贯的审美,会挑件怎样的衣服来亮相,却不妨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去。
裴泽翻着衣服灵光一现,抬起头道:“我记得针线房前几日给我们都送了套一样的衣服来,就穿那个好了!”
这衣服自然也是明棠的主意——规模虽小,现在都能对外招生了,自然也算个正经的幼儿园了,没有校服怎么说得过去?
正好五个人里四个姓裴的,本来就有些微相似,插班生穆清小朋友虽然不是裴家人,但眉清目秀,气质稳重,放到哪里都不突兀,穿什么样的衣服都适宜。
到了回京那天,几人果然都穿了校服出去,齐刷刷站在明棠和裴夫人跟前,颇是养眼。
为着配合裴泽,裴胜师傅又特意选了清一色的棕色马,选了个头差不多的几个护卫一人护着一个小朋友,一行人自玉鸣山回京城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显眼。
这其中又以裴泽最为引人注目。他本就生得好,现下眉目间又多了份一看就是被家人疼宠着、随心所欲长大的生气勃勃劲儿,哪怕是年纪尚小,甚至未到束发的年纪,眉目间自然顾盼生辉,让人不自觉将目光投注过去。
这一看,就发现车队中竟还有一大一小两匹白马,鬃发打理得极精致,没人操纵便自行跟着车队前行,那小白马身上还有个小小的褡裢,褡裢中露出个小小的黑色猫猫头,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路旁往来的行人,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惬意模样。
说实话,自陛下回京以来,几乎每一日都有从玉鸣山回京的大户人家,车队绵延数里的都不算少见,可这样灵性十足的小马驹和小猫还是让看热闹的人不由称奇。
裴泽隐隐察觉到路人的目光,也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见自己的大猫和小马表现如此之好,胸中简直豪气顿生,腰背都不自觉挺直了。
自安定门入京,绕过皇城,再往东拐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裴家,裴钺先行一步,早几日便入了京城,因有事要寻明棠,知道家人们今日回京,便等在必经的这处路口。
远远看见裴泽在护卫身前左顾右盼,裴钺到马车旁停住,一只玉白的手掀开车窗帘,明棠的面孔随之露出一半,裴钺要开口时不觉一顿,再说出来的就成了另一句话:“阿泽也真是.....”太好热闹了些。
阿泽跟他与兄长小时候的性子还真是半点都不一样。
明棠微微探出头,朝后看了一眼,就见裴泽正借着这个停下来的机会指挥着护卫换了位置,一众小朋友们都去了末尾,跟照夜母女两个凑在一起,简直成了众星捧月般的格局。
裴泽倚仗着身后有人护着,自马背上探身,两手摊开在褡裢附近,接着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怀中已经多了只小黑猫,四只雪白的爪爪在裴泽怀中乱踏了一阵,把姿势调整过来,安安心心端坐在裴泽怀里,目视前方,瞬时有了几分端庄稳重。
小朋友们看了,羡慕得要命,偏偏怎么伸手逗弄都无法让它动心,你一言我一语的,立刻热闹起来。
明棠就笑:“阿泽真是招小动物喜欢。”
等长大了别招太多人喜欢才好呢。
裴钺平素最厌烦男子风流,此时已经考虑起了裴泽长大后在这方面的教育问题,等察觉自己想得远了,自嘲自己这长辈当得也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见明棠还在等他说话,裴钺暗道好在幼娘不知道他方才在想些什么,不然怕是又要遭她调笑,定了定神,自袖中取出个扁木匣,递给明棠:“陛下今年怕是没有要去秋猎的意思了,无缘去看凤凰岭秋叶,正好我得了几块玛瑙,颜色极适合,就使人雕成了秋叶的模样,给你做个头饰正好。”
明棠打开来看,果然是一簇由黄过渡到深红的枫叶。她经手的珠玉多了,一眼便能看出这原本是块红黄斑驳的石头,经过匠人仔细雕琢才成了现下的模样,因造型自然,颜色适宜,简直算得上化腐朽为神奇。
她指尖轻轻点上去,感受着枫叶的点点凉意,却有些无奈:“都已经做了这功夫了,何不让人直接做成了发饰,你再亲手簪于我发上?”
这样干巴巴递给她,让她竟有些无从下手。
裴钺却是真的没想到这一遭,立刻就觉得是自己做事不够周到,对明棠话里描述的场景也不由心生向往,不由伸手,触到那匣子,要将其带去寻适宜的匠人。
明棠却是眼疾手快,盖上盖子收好:“给了我便是我的了,你放心,我铺子里有老师傅,决计不会损了你的心意。等制成了,你再为我戴上,岂不是更好?”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见明棠分明满眼笑意,对这份礼物极欢喜,裴钺如释重负:“你喜欢便好。”
礼物顺利送出,裴钺退至一旁,看裴家车队继续前行,裴泽路过他时,还一手握着小黑猫的爪子,做出招手的姿态:“叔叔好~”
随即就是一群小朋友们此起彼伏的问好,并护卫们的问候。
裴钺也笑着挥手,目送一行人远去,照夜甩着精致的马尾,也很快拐过街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是算准了时间自皇城中出来的,还有事务未处理好,礼物已经送出,便欲打马回去。
刚刚回过身,却瞧见不远处立着个绿色官服的文官,在他目光扫过去时,不自觉躲闪了一下。
裴钺自然识得他,更知道他与楚王恐怕交往甚密,如今见他身上已是六品官服,显然在户部楚王手下如鱼得水,微微一皱眉,随即打马径自进了皇城,与他擦肩而过。
对方丝毫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和动作,陈文耀不自觉躲闪过后心中已是懊恼,在裴钺路过时竭力挺直腰背,故作云淡风轻。见裴钺只在皇城护卫跟前微微一停顿,便径自离去,将其他正老实接受护卫们检查的文武官员抛之身后,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他如今的权位,心中越发不解。
方才裴钺隔窗与明棠说话时的亲密模样再度出现在脑海中,陈文耀着实不能理解,以裴世子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名门淑女配不上,何至于与明棠这样亲密?
明棠自然是好的,若非她无法孕育子嗣,陈文耀也不愿私下纳了雅云,乃至于走到与明棠和离的地步。
裴世子就当真甘心一辈子养着自己的侄子吗?这些世家大族也果真是从小就飞鹰走马,纨绔行径。还没人的大腿高,家里就已经找好了跟班,出行前呼后拥,怀里竟还要抱着猫,日后怕也难有什么大出息。
陈文耀一时又想到了自己的长子东哥儿,继而想起家中杂事,不自觉便皱了眉头,颇觉烦躁。
东哥儿如今已过了周岁,瞧着却是不大灵光,母亲已经私下里与他叹过好几次,说是与他幼时恰好是反过来的。
他周岁前不会走路已经会背诗,他的长子却是已经能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话却磕磕绊绊的,吐字都不清楚,惹得母亲亲口说看着就觉得烦。
妻子吴氏倒是不觉得烦,可将孩子要过来养在膝下后却也未见得用心,更因此跟雅云闹了一场,好容易才肯将教雅云规矩的人叫了回来,不再令她日日受训。
陈文耀与雅云也有过些许情分,那次雅云在他面前落泪,他对吴氏也有微词,为着这事,他还与吴氏争辩过几句,劝吴氏既不用心教养,不若将他送回雅云身边,也省得费心思。
吴氏当面答应,没隔几天,陈太太就来劝自家儿子:“那没孩子的人家去别家借都要借些小衣裳来招子的,儿媳妇她没孩子,心里难受,愿意养着东哥儿就养着呗。东哥儿毕竟是妾生子,养在她身边,养出了感情,等以后她有了孩子,东哥儿前程才好些。”
陈文耀先前怕明棠无法孕育,又知道明棠绝不会主动为他纳妾,生怕绝了后,才私下要了孩子,如今新娶了吴氏,盼着有嫡出的孩子,长子又眼见着不聪慧,他也无意费心雕琢,既然吴氏不愿将东哥儿送回去,又拿出了要招子的理由,也只好顺水推舟。
只是东哥儿在吴氏身旁越久,他就越对这个不甚灵光的孩子不满,加之妻妾间总不和睦,闹得他总要居中调停。
日子不甚清净,难免要回忆以前,再见旧人,却是一副全然与他无关,日子舒畅之极的模样,心下愈发烦躁。
唯有想到如今可称得上春风得意的楚王时,心情才略好些。
皇帝年纪大了,年长之人最喜见新生的小生命,楚王的嫡长子虽来得晚,如今却凭着是陛下最小的皇孙,这一个月来不知受了多少回赏赐,连带着对楚王也多了许多话,嘱咐他既然已经做了父亲,往后也要更稳重些。
不提陛下是出于什么心态说出了这句话,楚王一系的人私下琢磨时都觉得这个“往后”和“稳重”都别有意味。
往日里楚王与晋王二王相争,短处无非就是楚王膝下空虚,又是次子。晋王更是常常倚仗着皇长子的身份,借着教导弟弟的名义挑楚王的毛病。
楚王一系的人受了晋王多久的气,对皇帝的评价就有多看重,越是分析,越觉得楚王如今是苦尽甘来,再加上满京城略有些门路的人家都借着小皇孙满月的时机送来了满月礼,越发显得楚王得人望,面上再谨慎再镇定,心里不自觉就开始展望未来,越品越是觉得陛下的“往后”二字大有深意。
展望着未来,陈文耀慢慢踱步回去给上官复命,早先见到裴钺一家时的烦躁情绪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他自来就知道自己家中没有什么助力,却生逢其时,在陛下年老,潜龙争位时有了功名,更有了稍稍参与进去的资格,那他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至于家中杂事,不值得多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