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送别

  楚浔这个皇帝也算是做得越来越随心所欲了,林雨露坐在床沿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将暖玉阁的东西往这里搬。按他的意思,是觉得他寝宫要安全些,让自己直接搬过来,是真觉得明日便要出征,没人会在朝会上烦他。
  妆奁、金丝绣屏、插了几支芍药的素瓶,只差没把龙帐也换成妃妾用的玫红色,再改个殿名了。白玉勺舀了最后一两口的桂圆红枣羹,碰撞在碗底的脆声轻巧,雨露看了看周围,又望向伏案的楚浔,把药放回托盘中的响略重,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楚浔果然抬了一眼瞧她,似乎清楚她这声响是敲给自己听的,问:“怎么?”
  “陛下动静有点大了。”雨露扶着腰抓着床幔起身,下榻的脚步迈得沉稳,一边走一边认真道:“再说您也没问问臣妾,愿不愿意搬过来与您同住。”
  “不算大了。”他低声应了一声,修长的指不知在羊皮舆图上点了什么,目光并没有再回到她身上,只是淡淡解释:“暖玉阁的东西随时可以再添,等朕回来,想回去便回去。”
  “为什么一定要臣妾住您这里?”林雨露走到他身侧的檀木书架边翻书册:“大不了派御林军守着长乐宫便是了。”
  “朕不放心。”
  楚浔起身时扫了一眼殿内,正拿着暖玉阁榻上那软枕过来的侍书便立刻将东西放下,带着殿内洒扫的人下去了。他抬指停在檀木架上那颗夜明珠上,点了点:“还有……旁的缘故。”
  见她瞧过来,他几指挟托在珠底,轻轻转了转。
  林雨露听见一声极细微的机关响动声,记住了他掌下扭动的方向和次数,再最后一次转动后,殿门不知何处传来轻响。
  “走吧。”楚浔捏过她手腕,将她引回内室:“从这里出去,两条路,一条往京内水渠边,可乘船向南而下,另一处是宫内最安生的地方。”
  她虽在金銮殿留宿过不知几回,可却也没好好打量过这里,若只由她引着。楚浔带着她绕过金丝绣屏向隔间去,抬指抚过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时,她问了一句:“若真顺水南下而不北上,臣妾去哪里找陛下?”
  “不用你来找,”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楚浔略一挑眉,轻笑道:“朕能找到你,安生待着。”
  林雨露眼瞧着那副花鸟图之下的密室门被他打开,自他榻边拿了盏烛灯点上,端在手中同他往里进:“南边那么大,我带着银钱往小院里一躲,到时你丢了皇位,可没人帮你寻我。”
  “若你能平安,倒也无妨。”楚浔接过她手中烛台,扶她的腰,声音在悠长的密道里回响:“宫内局势不定,你若怕,顺着水路跑便是,若是不怕——”
  掌中烛光因无风平静得很,映得她杏眸更亮。
  “向东。”他道:“白梅园。”
  其实自他方才说起另一处是宫中最安全之处,她心底便有所猜测,且早已想寻个法子往里探探。若是从前,以林雨露的性子,且还能夜黑风高想法子爬树翻墙进去,可她如今有身子,别说翻墙,连混成送饭的宫女都不成。
  于是她眼中没有惊异之色,只是问:“陛下去过?”
  “嗯,”楚浔轻应一声,没有再领着她深入,颇有些只带她来瞧瞧路,要带她回去的意思:“梅园里原也只有几个从前伺候莲妃的人,从未踏出过梅园,也不会多事。”
  “里面有什么?”雨露问。
  先皇并未将这处密室的所在告知于他,是楚浔刚登位时便料到寝殿内定有一处,自己寻的,对里面的东西也有些模糊,只记得没寻到什么特别的,于是道:“灵位、画像,花。”
  若是冬日花期,里头白梅盛开随风飘动,或许还有景可赏。可他上回去时是残梅挂枝,满地香雪掩埋于雪中之景,且不是美,那灵位所设之处幽深,是令他都有些被震颤的死气沉沉,半分生气都无。
  里头的宫人见了他,连口都没开,只麻木地站在树下剪枝。
  “现下不必去。”见林雨露要往前走,他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见她蹙眉,便轻声开口:“只是告诉你,若到那时觉得我能回来,且愿意留在宫里,便躲进去。”
  “但我倒更愿你顺水而下。”
  她停了脚步,回头望他:“阿浔,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是,不能不周全。”楚浔听出她怀里的讽意,却也神色平静,就那样认了,还补了一句:“但即便如此,也还不够放心。”
  “露儿,你是聪明人。”他扶着她腰侧的手掌移到她小腹轻抚,垂眸时目光沉沉,像是透过她身子望见里面鲜活:“皇宫于你而言本就是桎梏,若到了那时还不放你走,我心中有愧。”
  雨露怔住了,望向他的神情愈发复杂,还有几分不可置信。楚浔的手掌仍紧贴在她腹间,温热的触感透过她身上这件轻薄的寝裙,却让她心头浮起一丝冷意。
  “陛下这是……在交代后事?”
  她声音很轻,可颤音在密道中还是有所回响。
  两人之间极少这样静默,他似是轻叹一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凌厉的眉眼在烛光中略显柔和,喉头动了动,似乎在斟酌着字句。
  “ 我从不做无准备之事。”他从来不大会说话,看她神色不好,于是并未想好便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以为把那些东西留给你,你便该心中有数——若一切顺利,我自会回来,但若有不测……”
  “楚浔你不许说了!”雨露突然厉声打断他,两个时辰蜷在他怀里温甜的声音此时便了音调,她一把抓住玄衣前襟,指尖用力攥紧上面的暗纹,一字一句道:“楚浔,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太后那日寻我是何事吧?”
  他微一蹙眉,显然未料到她会提及。
  “你不回来我便不走,顺水南下?即便是为了给你报仇,我也会带着你给我的那些东西,还有,”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上小腹,杏眸中的怒气转为水光,继续说道:“还有你孩子,助楚渊赢公主,做他的皇后。”
  “我再问你一遍,回不回来!”
  被她捏在指尖的衣襟皱皱巴巴,楚浔瞳眸骤缩,一把抓住她那只颤抖的手,似是瞬息便想说什么,又被生生咽了回去,慢慢松了手,缓声道:“你被他利用的还不够多吗?若真想改嫁,也寻个能待你好的人。”
  林雨露气得攥得更紧,声音更大了几分:“你——”
  她骂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整个人被拦腰抱起。楚浔扔了烛台,用臂弯沉着她两天腿,手掌稳稳护在她后腰,抱着她转身大步走出密道,沉声道:“朕改注意了,不如今日便下旨封后,看你有没有胆子改嫁。”
  “你放我下来!”他的话愈发过分,林雨露心头的火还未灭,一面挣扎又一面不敢动作太大,怕要伤着孩子,气恼道:“我有什么不敢,你以为我怕?”
  他已抱着她走出密道,殿内天光如旧,透过花棂窗往里透,与方才密道中的阴暗仿若两世。她被放在刚刚收拾好的龙榻上,还未挣扎着起身继续骂他,便见那人俯身下来,扣住她手腕用吻封住了她的唇,将那些话一一吞没。
  这个吻不带任何欲色,在几次偏头含着她唇瓣厮磨吮咬之后,楚浔在她微微启唇喘息时趁虚而入,抵开唇缝向里掠夺。雨露没再推他,手腕挣扎开后,抬手揽住他的脖颈,仰头一次次回吻。
  呼吸相缠许久,他终于松口,她却偏头躲开他视线。
  楚浔捏着她下巴让她转回来,吻落在她眉心,声音带着未散的喘,却沉沉如水,带着郑重与认真:“说过了,不做无准备之事,所以会回来,但事无绝对,想给你退路。”
  “楚浔,我有的是退路。”她心头的怒气在刚才的吻里散了大半,抬手摸上他冷峻的脸,再垂眸时泪珠已顺着眼角滚落:“你承诺过那么多回的事,不可以食言。”
  于是刚刚动过气,她连胸口都起了一层薄红,在喘息之间起伏,从前如小兽般的杏眼散去水雾后发亮,模样可怜又动人。楚浔指腹揉到她眼角的泪痕,撑在她身上时小心地避开她隆起小腹,吻在她侧颈那出敏感,轻叹:“你的泪还是流在榻上好看。”
  她寝裙好解,系带本就松散,他本只扯开了一点,在瞧见她胸口沟壑之间的吻痕时,才又向下一拉,唇覆上雪色,又留下一处又一处浅红,并未用力。
  明黄的幔帐半遮半掩,玄衣纠缠着浅黛色的寝裙一件件落在榻下木台之上。交缠的身影换了个姿势,是从背后相拥,男人的手落在她小腹之下托付,又慢慢沿着腰线探索。
  第一声婉转的娇喘混着隐忍的闷哼被封住,床笫之间的低声呢喃,昭示轻柔却坚定的交媾,在天光渐暗时缓下来。
  没人来点烛灯,也没人来送水。
  直到晚膳时他才从她身子上起来,将她膝下垫着的软垫扯下去。雨露累得气喘,眸中水光氤氲成雾,被放回柔软的褥子里,在他吻上汗湿的鬓发时抬手抵在他胸膛,说歇一会儿。
  没说不要了。
  于是晚膳也不过是他坐在塌边一口口喂她喝汤和肉羹,然后便又被拉入怀里吻透。
  龙榻上肉体碰撞的闷响和喘息响了几乎一整夜。
  她有孕,楚浔的动作便一直很柔,还不准她去得太多,时不时口对口喂水。近乎折磨的缠绵,让林雨露在最后的意识里,只有他随着他胸膛起伏而晃动的影,始终护在小腹上的手掌,还有一次次倾泄入身体的热流。
  可分明是在乏累中睡过去的,却也醒得那样轻易。
  天光未亮时,他起身披衣,被她从被子伸出来的手抓住了衣摆。
  楚浔半束的长发一半散在肩前,瞧见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连腕侧都有吻痕,分明发泄过一夜的思绪还是没抑制住,从心底涌起快将人溺毙的不舍和心痛。
  雨露分明累了一夜,此时只因他这点响动便醒,水光未散的眼半眯了一息便睁开,纤弱的手抓着他衣摆不放,声音轻哑:“你要走了?”
  “嗯。”
  他握住她的手紧捏了捏,喉头滚动,低声叮嘱:“你别起,也不必送。”
  林雨露阖上眼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多人的脸,发觉她几乎没有给什么人送过别,就连上回贺长风和林蕴之走的时候,自己也没去成。
  “我也不想送你。”她松了攥着他衣摆的手指,平了平心头的难过,才睁眼迎上楚浔的视线,“我想能站在城墙上迎你。”
  楚浔轻笑着握着她手腕将她顺势从榻上拉起来抱在怀里片刻,手指挽着她汗津津的青丝到耳后轻抚,像是在安抚:“那披件披风,叫人扶你上城墙。”
  怕再拖下去,她刚刚在床榻间好容易流干的泪又要重回,他很快松了怀抱,单膝跪在榻下,双手护在她隆起的小腹两侧,低头吻上去,却不知在跟哪一个叮嘱:“乖一点。”
  “嗯,”她听见殿外的打更声起,抬手抚在他后脑:“走吧。”
  “你歇两个时辰,”他起身时声音已恢复了一惯的沉稳和冷静,低垂着眼,几指抚过她下颌叮嘱:“再起来喝安胎药。”
  雨露垂眸应了一声。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拳在身侧攥紧又松开,最后还是在瞬息之间回头,吻在她眉心几息,不发一言,许久才迈步出了内室,让她甚至没瞧见他的脸。
  林雨露躺回褥子里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响,阖着眼却一直没睡,直到听见那人出门,又耳闻城墙之上悠长的号角声后,才慢慢陷入累乏了的昏睡。
  这一歇才是真的沉,她甚至有些怀疑楚浔是不是有意要她这样,让她起不来身送,让她累得没精力想他。
  她起身喝安胎药时,瞧见御案上那些他留给自己的东西。
  中宫笺表、凤印、兵符。
  瞧见这些,她心头除了不舍,竟还有几丝萦绕的恨意与倔强。
  “来人,”林雨露放下手中的药碗,重重置在案上,压着的声音竟有几分被怨恨浸透过的寒意,“去给本宫调医案,从莲妃进宫,到长公主及笄离宫开府,一册不许落。”
  偏要查,不冒险去查怎么寻仇。
  如何报自己这些年被算计的仇,还有那人用自己和孩子的命,逼迫她男人的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