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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他无论何时进皇宫都不难,当初刚出宫立府时,他睡不习惯潞王府,皇后特意交代,潞王进宫可随时放行,但也告诫他,只许直接到咸宁宫,其余地方不可妄去。
  他正乘着宫里的小轿,向外探出头去,这条道是往咸宁宫去的,途中会经过宁和宫,这个皇上自静逸真人进宫之后,名为清修,实则是用来服药散药的宫殿,他如今应该多数会在这里。
  “今日宁和宫是谁当值?”谢暄忽然探头问随轿的内侍。
  “回殿下,原本是高公公的,但公公他突然有急事,向皇上告了假出宫去了,就换成了温公公。”
  谢暄心头一沉。皇上服药后高似就鲜少在宫外过夜,怎么今日就如此凑巧不在。
  宁和宫外守备森严,单单是宫门处就有八名禁军,四名内侍守着。
  午夜时分,一顶轿子逐渐靠近自然是引得他们注意,几名禁军的手放在刀柄上严阵以待,一名内侍迎上来问询,轿子也就暂时停在了宁和宫的门口。
  只不过是问话,抬轿的小火者便没放下轿子,随时等着再继续朝咸宁宫去。
  谢暄眉头微动,没有犹豫地一跃而下,却低估了轿子的高度,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跌去,砸在了前方抬轿的小火者身上,众人惧是一惊,禁军更是甲胄铮鸣,刀都抽起了一半。
  “殿下!”随轿的内侍惊呼着去扶他,谢暄抬头,宫门已近在咫尺,他抬脚便去,却疼得猛一哆嗦,趔趄着撞上了宁和宫的宫门。
  竟扭到脚了,谢暄霎时间疼出一背的冷汗,却顾不上查看,歪着身子够到门上的铜环,咣咣地就拍打起来。
  寂静的深宫之内,一点点动静都能响彻天穹,更何况是谢暄这般不管不顾,故意闹大一般的拼命敲打。
  众人虽慌乱地恳求他住手,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拉扯,随轿的内侍更是惊恐万分地跪在他旁边不住地磕头。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潞王殿下硬将荣德留在了宫门处候着,就是打定主意拿捏他们这些前怕狼后怕虎的小内侍们。
  吵成这样,宁和宫里自然是听到了,门速速打开,是温秀亲自出来查看,见是谢暄面露惊诧,却立即从容行礼,和声道,
  “参见潞王殿下,只是殿下,皇上已经歇息,若有事明日一早来可好?”
  谢暄冷笑一声,毫无征兆地突然闪身,温秀显然没料到他会硬闯,怔了一下竟被他给闪过去,他勃然色变,也顾不得吵嚷,忙呼喊让主殿门前守着的禁军前来阻拦。
  可谁敢对身娇肉贵,还受了伤的潞王动手,他一瘸一拐地向前一步,挡在面前的一排禁军便后退一步,为首的到温秀身边,喊了声温公公,显然是要他拿主意了。
  温秀在宫中二十几年,是看着谢暄长大的,对他的脾气也掌握的八九不离十,他上前扶着了谢暄,“殿下伤了脚,不如奴婢扶您回轿上歇着?”
  谢暄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要是以前,他早已高声大喊惊动皇上,可现下他又疼又急,心已如油煎,但眼睛望着宫门紧闭的大殿,心中竟生出一丝恐惧,张了张嘴,声音全梗在喉中。
  皇上在宁和宫,那必然是服了药,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是清醒的还是混沌的, 高似秘密缉捕了傅行简,他到底知不知道。
  “殿下,奴婢劝您回咸宁宫吧。”
  温秀原本一口气已提到了嗓子眼,见谢暄忽然沉默,向禁军悄悄使个眼色,让他们退后。
  接着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忧心的焦灼道,“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也就是殿下您,奴婢知道必然是别无他心的,您想想换做他人这样夜闯皇上寝宫,随便一个说辞下来,那可都是滔天大罪啊。”
  谢暄知道,就在刚才沉默的一瞬间,他想到了。
  见谢暄平静,温秀迟疑了地左右看了下,低声道,“奴婢知道殿下在急什么,奴婢也实话说了,皇上现在是不可能见您的,殿下不如去求求皇后娘娘,或有一线转机。”
  谢暄微吸一口冷气,看向温秀,他却在目光相接的瞬间垂下眼睑,低眉顺目,好似方才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若说之前那些都是猜测,那温秀这句话就等于告知了谢暄,傅行简的确是被东厂带走,已是命悬一线。
  “谢温公公提醒,本王会铭记于心。”
  脚踝大约已经开始肿胀,一沾地就钻心地疼,可谢暄急于退离宁和宫,温秀忙让另一个内侍过来,和他一起扶谢暄上了轿,温秀没有马上离开,弯腰道,
  “殿下放心,明日皇上要问起来,奴婢会替殿下搪塞过去,那奴婢现在派人去咸宁宫通报一声可好?”
  “不必。”这短短几步路谢暄已打定了主意,“本王要出宫。”
  温秀诧异,愣了须臾才后低低道,“殿下别冲动,还是由皇后娘娘出面稳妥些。”
  “那也必是要拖到天亮了,那种地方,晚去一刻恐怕就……”谢暄的额发已被汗水浸得微潮,面色发白,眼底浮动着一丝恐惧,却还是道,“本王现在就去。”
  温秀欲言又止,迟疑了下,忽然轻声快速道,“在南狱。”
  谢暄微怔,低低道了声谢,轿帘随之唰地落下。温秀直起身让开几步,已然是平日里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对着随轿的小内侍道,
  “送殿下出宫。”
  月悬中天,已是子时。
  逐渐远去的轿子消失在缓缓关闭的宫门之间,温秀却抬头,瞧着头顶的那千百年来不变的皎月,
  “此消彼长,月满则亏。”他缓了一直微锁的眉心,轻声叹道,“以后,谁能说得清。”
  第50章
  东厂自高祖创立至今已历六朝,皇权更迭间或势如中天,或卑若敝履,但从未有哪一代督主能像高似这样,将宦官之权凌驾于朝堂,甚至皇戚之上。
  而东厂大狱更是在建安三年那场几乎席卷了整个官场的动荡之中,由原本只有十间牢房的方寸之地,扩建成为如今南北两狱,人人谈之色变的阎罗殿。
  “参见督公。”
  闻如是只是问了安,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高似没开口,他就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高似一直皱着眉头,自怀中掏出一方熏了香的绢帕,掩住了口鼻,轻道,“委屈你了,原本宫里呆得舒舒服服的,现在却常年待在这臭烘烘的污秽之地。”
  听着是心疼,可闻如是却脸色刷白,霍然跪地,“是奴婢无能!”
  高似睨了他一眼,却未让他起身,仍轻掩口鼻道,“伤着了?”
  “皮肉伤,行刑的番役下手略重了些,血流得多。”闻如是顿了顿,才试探道,“奴婢行的都是疼痛却不伤及性命的,不过他毕竟也是三法司出身,许是看出了端倪,咬得更死,奴婢这才半夜扰了老祖宗清净。”
  “大理寺的人岂是会轻易让你唬住的。”
  “他怎么说也是个公子哥,身娇肉贵养大的,这些刑罚放在一般人身上,就算是诬告也都哭着喊着承认了,所以奴婢也猜想,或许江由真不是他毒杀的。”
  高似的手指捻过帽边垂下的玉珠,思忖道,“依潞王的性子,现在恐怕已经闹到宫里去了,皇上今晚不可能见他,至于皇后娘娘,也必然会拖他到天亮。”
  “那依老祖宗的意思,里头那个……”
  闻如是并不敢说,哪怕是他,也不知道高似突然缉拿傅行简究竟是何用意。
  傅行简想投诚,高似自然不会轻易信他,但这下马威未免下手太重,他已经拿不准高似到底是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还能说话吗?”
  “能。”闻如是道,“已经缓了半个时辰,人是清醒的。”
  高似轻咳一声,手掌撑在桌面上,闻如是见状忙扶着椅背向后撤去,他站起,漫不经心道,“见见吧。”
  这股腐臭味在踏进刑室后愈加浓烈,高似本就紧皱的眉头拧在一起,那方帕子捂得更紧了些,闻如是见状交代一番后让刑室里的番役统统出去,不一会儿,头顶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仿若出鞘,冷白的月光唰地透进来,正投在了钉在中央,那具黝黑的刑架之上。
  一股微凉的气息从头顶拂过,锁链轻响,被紧缚在刑架上的人依旧低垂着头,却低低唤了声,
  “老祖宗。”
  高似微讶地顿了顿,坐在了高背椅上,缓缓道,“你没看,就知道是我?”
  “老祖宗独爱木樨沉,但其中却又夹着一丝龙涎香,想必是刚从宫里来的。”
  刑架上的人缓缓抬头,月光落在他的眉弓上,一寸寸向下,在眼窝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他应该还在痛苦中,苍白无色的嘴唇在无法自抑的轻颤,自双肋向下,原本淡淡天缥色道袍上一片宛若浓黑的嫣红,应是方才闻如是说的,不小心下手重了些。
  高似靠向椅背,似笑非笑,“想过为什么吗?”
  “老祖宗的心思在下自然是猜不透的,但……”傅行简的唇角在月光下绷起一丝弧度,透着股寒凉,“但您没打算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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