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荣德。”谢暄勾勾手指,身体向后倾了些,“饿死了,去给我拿块枕头酥。”
说着,他扭头问道,“你吃吗,也给你拿一块?”
见傅行简轻轻摇头,谢暄饮下一杯热茶忿忿道,“跑到雍京来拿架子了,让这么多人等他一个,早知这样我说什么也不来。”
就算是他谢祎设宴,谢暄也根本没打算来,只是没想到傍晚时分,杜锡缙竟亲自来请,言辞恳切。
一声內监特有的尖细的通传声打断了思绪,也让厅内所有人都振了精神,在一阵窸窣声中纷纷起身跪迎。
谢暄冷冷地嘁一声,反倒曲起了一条腿,将手臂搭在膝盖上,打破了原本端庄的坐姿,接过荣德递上来的枕头酥,狠狠咬了一口。
其他人不敢抬头,谢祎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路过时停下脚步,神色敬重地颔首以礼,谢暄冲他扬扬眉,算是看见了。
为免其他人瞧见了起什么议论,谢暄在谢祎走到主座前三两口将剩下的半块酥饼塞进了嘴里,闭口一阵猛嚼,在众人抬头前硬咽了下去。
“对面那是严知县吧,他老看我做什么?”待谢祎已坐定,谢暄实在忍不住捅了捅斜前方的傅行简,可他一回头却莞尔,自然地拿拇指擦过谢暄的嘴角。
“偷吃还非要挑个掉渣的。”
“别擦了。”
“怎么?”
“严知县脸红了。”
肚里垫上了枕头酥,谢暄总算不会一直因为腹中饥饿而分神,直起腰身,又换上了那张严肃面孔,一把将傅行简的手拍掉,“ 别忘了咱们还不知道谢祎是何企图,怎能掉以轻心?”
谢祎并未再看谢暄,他俯视众人,洋洋洒洒说了诸多冠冕堂皇的话,乍一听极有道理,细一想却等同于什么都没说。
谢暄甚感无趣,直到隔壁响起一声隐秘的叹息。
最近日日在一起也算相熟,谢暄知道他是嘉贤的县丞,知县受了重伤,这才让他担当了重任。
“陈县丞也是明日走吗?”谢暄向后靠了靠,用傅行简的身体遮住其他人视线,凑在陈琢身边低声道,“东西可凑齐了?”
“差得还远。”陈琢这几日急出了一嘴的燎泡,整个人萎顿不已,“我没脸回去见嘉贤的百姓,可不走也没办法。”
嘉贤同在龙脊山脚下,灾情自然是最重的,可偏偏地方小人口又少,陈琢又只是一介县丞,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最后只分得了极少一部分物资。
“虞县尚能自给自足,我们那份你拿走吧。”谢暄大大方方地让了出去。
陈琢闻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谢暄身侧那个始终坐姿挺拔的傅行简,“谢先生,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你岂能做得了你家大人的主。”
“傅大人早有此意,我再与他商量商量,想必也不会拒绝。”谢暄如今扮下属可谓得心应手,说话都懂得留下几分余地。
正说着,府里的仆役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他二人不再交谈,谢暄转而和傅行简咬耳朵,食指指向身侧,示意自己已经将东西送出去了。
陈琢虽默不作声,余光却一直瞥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不免暗暗心惊,寻思那些传闻难道竟是真的?
人对这种事情总是难免好奇,陈琢忽然察觉自己冒犯,赶紧收回目光,恰就与对面的,刚将眼睛从傅行简二人身上拔下来的严知县来了个四目相对,虽一言未发,两个人却老脸一红,一起低下了头。
宴席正式开始,随着几杯酒入喉,气氛也热络起来。
他们这些知府知县,有的穷其一生也见不到天家人,更何况这位二殿下无论年岁身份都极有可能成为储君。虽说许多人如陈琢一般憋着一口气,但更不乏有人趁机巴结,想在谢祎面前露露脸,奉承话盛在酒里就显得自然多了,眼见着主座旁隐隐都排起了队。
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平平无奇,倒真像是在安抚这些在灾情中辛苦的官员。
眼看宴席已近尾声,多数人也都拜会了谢祎,傅行简忽然执杯,似要站起。
“怎么,你也要与他敬酒?”谢暄本已松弛了一些的神经蓦然绷紧,一把抓住了傅行简的衣袖,“你辈分可在他之上,不去也罢。”
此言一出,原本神情严肃的傅行简不禁失笑,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坐下,“但现在,他无论身份还是官职皆在我之上,于情于理都要敬酒。”
“他要是有不满就来找我,你看他敢不敢。”谢暄微微昂首,冷哼一声,投向谢祎的眼神也懒得再掩饰,睥睨地仿佛是在看一只装腔作势的大尾巴狼。
这股傲气劲儿却让傅行简怔忡,双眸仿佛朦胧了上一层柔软薄透的纱,侧身附耳,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好,我去不敬他,只跪你于金銮殿下。”
谢暄没想到他竟敢在这场合说出此等忤逆之言,先是一愣,后又啧了一声,目露狡黠,一双唇恨不得蹭上傅行简的耳廓,格外认真道,
“就只是金銮殿吗?到时候我让你跪我身前,你跪是不跪?”
傅行简立刻直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里有强压的震惊,
“你是嫌伺候的不好?”
“你不会因为这个不帮我了吧?”
这间宴厅里满当当的坐了大几十位朝廷命官,即使有人看到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般大逆不道又荤素不忌的言论。
然而二人虽说口中皆是不能与外人道之言,争得耳尖俱是发红,余光却始终观察着周身动静。
四周仍是那副略略嘈杂,却又格外平静的模样,谢暄忽然在傅行简的眸色中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凛意,他心倏地一跳,呼吸微滞,
“怎么?”
“禁军正在接替原本守在门口的总督府护卫。”
禁军?是谢祎带来的人!
谢暄回头,果然看到几人正在交谈什么,他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迅速向后退了几步隐没在暗处,心头骤起的不安让他犹豫要不要趁现在出去。
然而这不过是瞬息之间,周遭突然静了下来,谢暄抬眼看去,谢祎已然起身。
他持壶执杯,微晃着向下走来,陈余在一旁搀扶,仿佛是已经知道了谢祎的心意,目光虽微垂,脚步却是一点不含糊,直向着傅行简这边而来。
谢暄心如擂鼓,喉间发僵。
一步一步,谢祎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不少官员心中已暗忖,心道这位傅大人虽说曾于潞王结亲,但总归是个七品芝麻官,居然要二皇子亲自前来敬酒,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傅行简垂敛双目,抚袖站起,高大的身形立刻将谢暄遮了个完全,头微微向后偏了少许,似乎想和身后人说些什么,但听闻渐近的脚步声又重新绷紧了唇线。
顷刻间谢祎已到身前,他两颊泛红,混沌的双目与微微上扬的唇角组合在一起,俨然是酒醉之人的该有的神态。
傅行简立刻侧身欲出,既是要行大礼, 亦是想挡下,然而还未等欠身,谢祎抬臂一拦,虽是绵软无力,傅行简却不得不停下,眼睁睁看着他将目光放在自己身后。
紧随其后的杜锡缙喉结猛然一滚,嗓子里仿佛是噎进了什么发出了半个不成调的音节,然而现下根本无人在意这位总督大人,全都锈住一般僵持着原本的姿势。
“谢祎,退下!”
谢暄双目俱燃,低声的警告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然而谢祎抬眸,发直的双目骤然凝出了不该有的惊愕,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晶莹润白的一只薄胎瓷杯瞬间粉身碎骨。众目睽睽,抽气声与惊呼声四起,只见谢祎仿佛不知痛一般单膝跪在碎瓷之上。
他双腮微搐,满脸醉态,然而低沉的嗓音中仿佛加了十足的气力,偌大的宴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侄儿谢祎,叩见小皇叔!”
第110章
偌大的宴厅里加起来一百多个人,在谢祎话音落下的这一刻静得针落可闻。
在座的没有不认识傅知县身旁这个小跟班的,有人说是无官职的录书,有人说是不入流的属官,更有人猜测是不是随从?
但随从一说是最早被否掉的,别说模样气度不像,就那身上那股子骄矜贵气的劲儿一看也不是惯以伺候人的主儿。
不过性子倒是随和,因写得一手漂亮字又会算账,他们忙不过来时也会叫他来搭把手,只要手边无事便乐呵呵地就答应了……
然而此刻许多人思及此后全愣住了,这位他们中许多人都使唤过的年轻公子,可不就是姓谢吗!
杜锡缙暗暗叹了一声,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对着那不甚清晰的暗影之处规规矩矩地叩拜道,
“臣杜锡缙,参见潞王殿下。”
他嗓音本就浑厚,犹如一口大钟轰鸣,慑得人耳畔嗡嗡,众人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纷纷下跪,参拜声恨不得震破房顶,此刻恐怕想的最多的,是自己究竟有没有得罪过这位谢先生。
谢暄微抿起双唇,原本紧蹙的眉心在走出帘下阴影时已舒展开来,双眸微垂,扫过足下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陈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