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喧嚣的大殿突然间就一静。
  与那日李清鹤来报前方战况时,大殿中的站位已完全变化。
  谢陵阳毫无争议地坐在主位,另外三名身为尊者的真人列位左侧, 右侧则依次坐着修真界其余五位尊者。
  除了金霞真人不在以外, 修真界如今九位顶尖的大能, 都聚集在此。
  这些人单放一个出去,都有移山填海之能, 高高在上, 犹如神明,普通的修士一辈子都未必能看清他们的脸。
  可如今被放在一处,收敛了气息,倒恍然亦如寻常。
  寂静片刻, 还是昆仑道宗的掌门先开了口。
  李安世探询道:“真人, 莫非魔族,竟仍如千年前的传说一般强盛?”
  谢陵阳微微摇头。
  好几位掌门面上都顿时一松,却又听谢陵阳道:“千年时间血海修行, 魔尊恐怕较从前更强——上一次见到他时,我还只是个方筑基的少年, 可论之深不可测,于我来说,他与那时完全没有差别。”
  众人:“……”
  啥意思, 据说千年前,魔尊就已是超越大乘的金仙之境,那时他给一个筑基小修士的压迫感,和现在给一位第一尊者的压迫感,是一样的???
  谢陵阳面色凝重:“诸君,我绝非戏言,此战,为苍生诸界生死存亡之战,我山门众人皆已抱定必死之决心,即使满门命陨延宕川,也绝不坐视魔尊以天地为炉,炼这一方世界,做他飞升成神的登天梯。”
  陵阳真人平静的语调掷地有声,便如钟震玉碎,让每个人心中蓦然一颤。
  “请诸门派自行准备,”谢陵阳未给他们消化的时间,凛然肃声,“三刻之后,若诸君愿同往,我们全部押上,前往延宕川。”
  大殿中落针可闻。
  寂静之中,问天剑尊冷然声音响起,像在平静的冰湖之中,落下一只玉磬。
  “昆仑道宗,愿往。”
  “……”
  “万妖谷,”红莲妖尊长身而起,美艳面容上一片肃穆,“愿往。”
  在她身侧,一名身着似缀满星辰的长袍的老者微微一笑:“万丈点星斋,愿往。”
  像是从一簇小小的火苗落入柴堆开始,烈火骤然散开,不论真心假意,大家始终意识到,此战,似乎没有生死之外第三种考虑的余地。
  若不想被驯为肉鼎战奴,便只有战胜或者战死,两条路。
  此起彼伏的请战声在大殿中炸开,场面一时群情澎湃、热火朝天,连问天剑尊常年冰封的脸上,都被激出一丝快慰的战意。
  只有谢陵阳坐于正中,垂眉敛目,指尖轻点拂尘,似乎满含悲意,又似乎无动于衷。
  天命。
  他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默念:真的,有可能改变吗?
  ……
  李清鹤闷头将一只面目狰狞的魔斩成两段,幽蓝色的血溅了他一身。
  延宕川太大了,这条山峡间的幽壑,几乎将大陆最南部生生劈开,即使是能御剑飞行的修士在飞越此川时,亦会油然而生此身渺小,不过天地间一粟的苍凉之感。
  将各大仙门的精锐尽皆投放到此,分散开来,同门之间竟也难能照面。
  李清鹤自己也受了伤,他都还未结成金丹。
  虽说已经是筑基大圆满,金霞真人也说过几次,只要心境到了,以他的天赋,肯定能顺利修成至少七品的金丹。
  可没结成就是没结成,筑基于金丹的天差地别,以他的实力,在这种规模的大战中,若非昆仑掌门之子和金霞真人亲传的身份,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马前卒。
  毕竟,魔军大举押上之后,化神和合体期的前辈,也都被迫投入了战斗,就连几位尊者,也在魔族大护法们出现时,出过几次手。
  可李清鹤咬牙坚持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想去找父亲和师门寻求庇护。
  没日没夜的战斗中,他其实远远看见过父亲,看见过卿月师叔,也看见过在师门守护的范围内的燕庭霜和萧风,昆仑道宗在两位尊者的指挥庇护下进退有度,是整个战场之中,除不弃山以外,牺牲损失最少的门派。
  李清鹤看见,有不少小宗门也附庸在昆仑周围,甚至从前并不对付的其他大派——生死存亡之间,从前的一切也都不重要了,保存实力、保住命,才为第一要务。
  可李清鹤生来就是倔强,从前兄长还活着时,说他是“轴”,他不愿与那些人一起,就偏不要去。
  可为什么呢?
  仙魔战场又如何,也不过是另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秘境,要么活下来,突破;要么生死道消,没有第三条路。
  李清鹤身上带着血,红的蓝的都有,他发狠地打斗、漫无目的地消耗着自己宝贵的灵气、任性地和全世界闹别扭——就是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在想,为什么还没有看到燕拂衣?
  那个曾经在年轻弟子中光芒耀眼的天才去哪儿了?那个轻易承诺过会执剑守护师门、守护苍生的大师兄去哪儿了?
  那个曾经总会护在他们身前的,沉默而坚定的身影,去哪儿了?
  他不能想,他只要一想到上次见面时,燕拂衣决绝离去的背影,就头疼得厉害。
  ……以父亲和师叔的修为,燕拂衣悄悄来到延宕川,他们真的谁都没有发现吗?
  那日在大殿上,看燕庭霜和萧风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们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做了什么,所以才让燕拂衣变成那副样子,即使面对他说不出口的、简直是已经放低了姿态的“挽留”,都能那么无动于衷?
  可李清鹤随即又想起来,上次——上上次见面时,他自己对燕拂衣做了什么。
  ……他真的不知道燕拂衣拼命护着的那片山谷,和已逝的兄长有关吗?
  其实。
  他分明是知道的啊。
  第36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他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玩的, 可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兄长和燕拂衣,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有好多次, 李清鹤就发现那两个人又不见了, 他一直想弄明白他们消失时去了哪儿, 为什么每次消失前拂衣师兄看起来都很不好,回来时便又精神了起来。
  好像那个秘密的地方,有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拂衣师兄好像因为这小秘密而觉得很对不起他,李清鹤看得清楚, 便常常借此撒娇, 他那时喜欢和拂衣师兄待在一起, 比与兄长一起更喜欢。
  与兄长争夺师兄的注意力好像成为了很有趣的游戏,李清鹤点子很多, 他会装作被父亲斥责心情低落, 会在师兄指点时刻意让自己受点小伤,或者在三个人一起喝酒时,比兄长更抢先一步醉倒在师兄腿上。
  看着他们一个无奈,一个气闷的神色, 他那时很开心。
  李清鹤也还记得, 很多次他装醉,师兄都会耐心地轻拍他的肩膀,有时以为他睡熟了, 两个年长者便会压低了声音交谈,说起……拂衣崖, 说起他们游历天下时的见闻,兄长很会说话,便会逗得总显得清郁的师兄低声笑起来。
  笑两声便又止住, 埋怨他胡言乱语,会吵醒了小师弟。
  ……后来兄长不在了,李清鹤自己也拜入不弃山,但相比起修炼来,他竟然更记挂着要向燕拂衣复仇的事。
  ——他只要有空下山,就会偷偷地跟在那个人后面,仗着师门给的傍身的隐匿法宝,终于弄明白了当年一直很在意的真相。
  他当然知道,李浮誉喜欢芍药,喜欢灼灼其华的华贵颜色——尽管他自己总是附庸风雅地一身白衣,还把住处命名为“青莲雅轩”,但他就是喜欢那些浮夸的东西,他喜欢过的最“淡”的东西,就是燕拂衣。
  李清鹤很早就能看清这一点,因为拂衣师兄最喜欢白色,因为拂衣师兄亲手在兄长的院子里,种下一池莲。
  但兄长不在了,燕拂衣就再也没穿过白色的衣衫。
  有时候可能是太恨了,恨到李清鹤自己都觉出一丝可笑,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楚,那两个曾经自诩聪明的人,却偏偏一个迟钝,一个胆怯,到最终也没能讲得分明。
  所以,害死哥哥的人,怎么能是燕拂衣呢。
  怎么能偏偏就是,燕拂衣呢?
  李清鹤想不通的,他怎么都想不通。
  兄长和燕拂衣的关系那样好,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永远是他头上的荫蔽——每次兄长口无遮拦地把他惹到炸毛,最后再让师兄来哄哄他,一切也就都那么过去了。
  可突然就,过不去了。
  李清鹤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立场——从前他找燕拂衣复仇,畅快肆意,心安理得,可如今在复仇的过程之中,好像真的是他亲手,再一次毁掉了兄长最后复活的机会。
  可我不是故意的。
  在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在想:我不是故意的,那些噩梦和心魔,能不能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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