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商卿月在延宕川待了许久。
  他以比之前更加疯狂的状态, 去找刚才的画面最后,从燕拂衣腕上掉下的珠子——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拼命想找到那些或许记载着过去的东西, 好像那就能让心头的罪恶感减轻一点点。
  可他终究没能找到, 明明当时该落了一地的翠珠, 就像被施了隐藏的魔法,即使以尊者境界的神识探查,最后也只找到了一颗。
  商卿月几乎是慌乱地将那一颗珠子藏进怀里,不敢碰, 也不敢看, 但现在若有人敢与他来抢, 不论是谁,他都必将那人一剑穿心。
  至于那颗已经碎掉的珠子里, 最后储存的一点点画面早已熄灭了, 珠子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珠子。
  或许曾制作它的,是再珍贵不过的玉料,但由于给错了人,被弄丢了, 终究还是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模样, 躺在剑尊掌心里,碎得拼都不再拼的起来。
  商卿月喘着粗气,他现在不再有剑峰上尊一尘不染的清华了, 而是面色发红,形容粗鄙, 像个刚经历逃难的凡夫俗子。
  可他不在意,他只是停不下来地又想到:
  那魔族少主又是什么人,他对燕拂衣的态度, 为何那般……暧昧?
  商卿月是认得那位叫做相钧的少主的,李清鹤跟他说过,那年纪轻轻的魔修不是金丹大圆满,便是已经修成了元婴,天赋之高,简直让人害怕。
  商卿月也知道,这位少主即使在魔修之间,也名声不好,传说他性情残暴,喜怒无常,却又性好美色,殿中侍候的美人不分男女,大多结局凄惨,不得善终。
  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如果燕拂衣不是守夜人,那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不祥的猜测让商卿月心中如有刀刃翻搅——事到如今,不论燕拂衣究竟是不是那个人,他的下场都会成为寻常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噩梦。
  那再无路可逃、再不得侥幸的可怕未来,快要将商卿月逼*疯了。
  他再也无法抵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是他亲手将师妹的孩子、将自己的弟子、将曾救过他一命的那个人,推进了生不如死的深渊,因为他可悲的怯懦、愚蠢的嫉妒……哪怕到了刚刚,他也还存着那些可笑的幻想,渴望减轻一点肩上吞噬血肉的罪孽。
  或许他该快回到大营去,接受仙门对他的制裁。
  无论那些人要怎么对待他,也是他活该的。
  商卿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有些分不清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凌乱的发丝被吹进眼睛里,挡住了温暖的光。
  问天剑尊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出延宕川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剑尊?”
  按理说,商卿月这时不会对旁人招呼有任何反应,但他偏偏认出了那个声音。
  商卿月豁然转身。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妖族少主邹惑,正有些犹疑地站在他面前。
  商卿月看着他,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里就有这一个。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有一张脸来提醒他,他们还对燕拂衣做过什么。
  邹惑其实只是路过。
  有母亲和族人的庇护,他在昨日的战争中虽狼狈了些,但没受什么伤。
  后来九观圣封出现,对于他这样不知真相的后辈来说,其实是绝处逢生,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难。
  一夜过去,人妖两族所有的尊者都聚在一起,不知商量什么大事,邹惑在宫中坐不住,便甩开下人,出来透透气。
  没想到就碰到了问天剑尊。
  他怎么没在仙宫里,和其他尊者一起议事?
  邹惑并不喜欢商卿月,毕竟他是“那个人”的师尊。
  但当时母亲带他闹上昆仑时,问天剑尊倒也没偏袒门下,因此对于这位冷冰冰的尊者,他尚且能让自己面子上过得去。
  邹惑停住脚步,有些懒散地行了一礼。
  商卿月:“……”
  那一夜的雷声,瞬间便又响在他耳边。
  他会想不到,燕拂衣有可能是冤枉的吗?
  不,他早该觉得蹊跷。
  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他最该清楚不过。
  他本想逃避片刻,装作看不见走过去,可心中翻涌的情绪又让他偏偏做不到,他看着邹惑的脸,无端感到一种仇恨,还有一种……知晓大家都一样,都会遭报应的快意。
  “邹惑。”
  商卿月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他看见那少年扬了扬眉,装出一副敷衍的“洗耳恭听”。
  “前几日,就是你告诉燕庭霜,燕拂衣可能的行踪,好让他守在官道上,等着燕拂衣来吗?”
  邹惑一愣。
  片刻后,他放下行礼的手,有些失笑。
  “您怎么不直接去问燕庭霜?我看他没受什么伤,不至于说不了话。”
  世人都知道他与燕庭霜的关系,妖族的人前日一直在昆仑,知道得更多些,在邹惑心里,他不日便要与燕庭霜结为道侣。
  可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都看尽了彼此最丑恶的一面,相看两厌,恨不得拔刀相见。
  商卿月倒真是很想拔剑,可他知道燕庭霜一定留了后手,他手中那份证据,不知还有多少人知晓。
  “我在延宕川看到燕拂衣时,他状态不对,和你有关系吗?”
  邹惑像是很费解地反问:“什么?”
  商卿月踏前一步,他的灵气又开始失控地肆虐起来,逼得邹惑不得不往后避。
  剑尊满面阴狠,声音冷厉,像在讯问犯人:“是你——做的吗!”
  “砰”的一声。
  一道妖异的红光从邹惑身上透出来,与商卿月的剑气悍然对冲。
  他们各退了一步,红莲妖尊放在独子身上的法宝品阶极高,商卿月心神不定下,竟心口一震,尝到些甜腥。
  邹惑脸上一冷,也不装了。
  “怎么,剑尊这是要找我麻烦?就您座下弟子对我做过的事情来说,我对他做什么,难道不都是理所当然?”
  是吗?
  商卿月心中生出一丝扭曲的自我解脱,他想:瞧,总还是有人,比我更不值得。
  可那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现在再回想起,燕拂衣究竟还遭受过多少不公与背叛,他的灵魂是如何碎成如今的模样,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商卿月并不奇怪,邹惑和燕庭霜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如果说有什么他想不明白——就是相比于兄长的回护照顾,燕庭霜对于燕拂衣的仇恨,根本不知从何而来。
  这种仇恨让他从不放过抢燕拂衣东西的机会,也不惮于跟任何有这个想法的人合作。
  燕庭霜在阴谋诡计这一道上,比他修炼的天赋高多了,连商卿月自己从前都被他蒙骗,甚至至今无法想全他所有的手段。
  但他知道,燕庭霜和萧风亲近,和邹惑结交,这其中,没有一个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但过去商卿月没有想过这些,他只觉得小爱人终于与人投缘,也很庆幸,燕拂衣身上的那些骂名,没有影响到燕庭霜。
  ……他多可笑啊。
  商卿月自嘲地咬牙,可有什么像是闪电,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萧风在这里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萧风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为何突然间崛起,为何被燕庭霜看进眼里,又为何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地下,用废灵根硬生生修炼到如今的境地?
  他与燕庭霜一起,究竟做了什么?
  邹惑冷道:“剑尊?”
  他疑心这问天剑在大战中伤了脑子,只说了一句话,便只是很阴郁地盯着他看——不像母亲形容的那种高岭之花的剑尊,反倒像是什么阴湿的鬼怪。
  这鬼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问他那些很奇怪的话。
  他听见商卿月问:“……你有多恨他呢?”
  那还用说吗?
  尽管记忆一片空白,可邹惑能感觉到,曾经的伤害与绝望,仍镌刻在他的本能里,他至今仍很害怕黑暗,仍会在深夜惊恐地醒来,天气只要稍微冷些,便会浑身不适,烦躁得想把一切都摧毁。
  但有时,他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痛苦似乎都有解法,他曾知道怎么能好过些的——如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种莫名而灼痛的火,又开始在骨缝里烧起来,邹惑再也没了一点耐心。
  “你们昆仑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我在漠襄见到他时,听说他已经目不能视,全身经脉断绝,灵根被挖,仙骨遗失……我是抓了他,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已经跑了。”
  “当然,如果他再落在我手里——剑尊,我不与您客套,几道天雷怎么能抵偿他对我做的事?我得让他桩桩件件还来,我要他,生不如死。”
  好像有烧红的铁水溅着火花,奔腾着涌流进商卿月的喉咙里,他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邹惑话中的意思,那让他的耳朵有片刻都嗡鸣起来,好像有大量的血液在瞬间炸开,他宁愿自己听不见邹惑的话,或想将这条废物蛇碎尸万段,再说不出一个不中听的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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