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李安世不是傻子,他虽在战事结束之后就迅速闭了关,对近日发生何事都不甚了解,可之前战场上已听萧风提过一嘴,说燕拂衣是不弃山要找的人;
而九观圣封落下之后,不弃山对昆仑的态度明显冷淡起来,他需要不老泉的时候,才知道连李清鹤都被逐出了师门。
李安世不能不猜测,燕拂衣,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
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能这么巧,但现在燕拂衣被魔尊掳走了,李安世反倒松了口气:
这算是死无对证,他所担心暴露的那些事,想来能在不知名的角落,更加稳妥地烂下去。
李安世琢磨着这些事,在不弃山护山大阵压制,连尊者都不得动用灵力攀登的天梯上,气喘吁吁地爬着。
只是,他先前明明已经传讯卿月师弟,请他一起来为自己押阵。
商卿月怎么还没来?
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山顶,李安世眯了眯眼睛,又打出一道加急的令符。
有昆仑掌门令在,商卿月即使不情不愿,也必须得来这一趟。
此行重要,绝不容有失。
李安世是这样志在必得地想的,他胸中已有计划,自觉已有了完全的说辞借口,不弃山无论如何都该给自己这点面子。
被客客气气地请入主峰议事厅时,他还很自矜地理了理袍子,将一路行来的汗渍擦去,这才落了座。
只是没想到,坐在那一等,就是一个昼夜。
李安世很想发火,但接迎的小道士端着客气,只说掌门协调各宗事宜,诸事繁忙。
他说要想先见掌管不老泉的那位真人,对方也似司空见惯,只说金霞真人出山去了,现在泉水由掌门代管。
商卿月也一直没有现身。
李安世越等越焦躁,到了第二日傍晚时,他的耐性几乎已耗到极致,若不是还有求于人,几乎想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傻傻等着,李安世不能不怀疑自己被耍了,甚是疑神疑鬼。
他终于耗不住,起身走出大殿。
并没有人管他,连第一日那童子也不见了。
议事厅后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往深不见底的悬崖,李安世犹豫了一下,见周遭实在如死了一样安静,忍不住运起神识,朝崖下探去。
他竟触到了属于商卿月的气息!
李安世登时一怔,他当然熟悉师弟的灵力,可位于崖下那一个,不仅道行混乱,就连心境都似乎混沌不清,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怪道这不弃山气氛如此诡谲,莫不是早已设下陷阱,要暗算他们昆仑!
李安世心中蓬然升起怒火,终于不再吝惜灵力,甚至直接凝聚法身,向崖下冲去。
不弃山若不给出个说法,就别怪他将他们的行径,告知天下了。
李安世这样计划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那样一个商卿月。
昔日出了名傲然冰冷的问天剑尊,简直如同一具被吸尽精气的行尸走肉。
他坐在一片诡异的阵法之中,那些线条似乎是由血液绘就,在黑暗之地看上去是昏沉的锈红,更可怕的是,它们似乎在源源不断地从阵法中心的修士身上汲取养料,说不清是精元灵力,还是血液。
商卿月双目紧闭,脸色青黑,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像要任由那东西吸干他。
李安世惊怒道:“师弟!我救你出来——”
他正欲发动百纳千重身,却见商卿月蓦然抬眸,盯住了他。
李安世一怔。
他作为师尊门下的大师兄,比两个师弟师妹都大上许多倍,商卿月拜入山门后师尊已几乎油尽灯枯,这个师弟,几乎可以说是他带大的。
因此商卿月即使晋升了尊者,对掌门师兄也还都是很尊敬。
他从未见过……商卿月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不是该有的求救或感激的神色,而是就好像在看什么仇人。
“你身上——”问天剑尊站起身,那些符阵的纹路依然在暗暗闪烁,他没有离开阵法的意思,只是死盯着李安世,问道,“你身上,还有他的另一条情丝。”
什么?
李安世没反应过来,什么情丝,师弟莫不是被不弃山折磨疯了。
前日在主峰接待他的那个小道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小道士手持拂尘,微微颔首,回答了商卿月的话。
“贵掌门身上,确实有守夜人另外的情丝遗留。”
李安世不满地打断他们的话:“那是什么?”
可商卿月看起来很恍然,他瞪着李安世,眼神犹疑。
“除了那天晚上的事,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李安世听到他提起“那天晚上”,几乎立刻便回想起长子不幸身逝的夜晚,他脸色一变,还没说话,就听商卿月以质问的口气,厉声道:
“你对我徒儿,究竟还做了什么!?”
“李掌门,”那小道士低声说,“守夜人如今神识不全——他的情丝,都留在尘世中,曾给他带来最大情绪变故的人们身上。”
商卿月充耳不闻,他现在只想向一直敬重的师兄确认一件事。
“那一夜你说,昆仑千年基业为重,拂衣在师门从小到大,从不曾受亏待,我们就算对不起他一人,但就那么一次。”
他被最相信的师兄骗了。
除了恋人,他竟也曾被师兄骗了。
商卿月是自请镇压幽渊之底,来到不弃山之后,才听说了“情丝”的概念。
原来他最乖巧听话的徒儿,竟已被他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人伤得那么深,竟连情丝都会遗落,以致神魂都有不全。
“所谓”情丝,连接着每位修士最重要的魂魄,只有在情绪受到最深刻的伤害或震荡时,情丝才会脱落下来,从此沾在那个人身上。
遗落的情丝愈多,那人的情感,便会愈“消沉”。
他们会逐渐失去感受快乐与幸福的能力,而更容易被负面情绪侵蚀,到了后来,情丝的脱落几乎成了习惯性,情感上的痛苦对他们的影响,甚至会比普通人更大许多倍。
商卿月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在他被告知,自己身上就有一条属于燕拂衣的情丝的时候。
那差点让他崩溃。
似乎最后一点遮羞布也被扯掉了,他对燕拂衣做的,不止有冷漠、误解、错待,他甚至曾亲手给他造成那么严重的痛苦。
好几个月以来,商卿月就这样反反复复,一边竭力抵抗幽渊之底的魔气侵蚀,一边回想从前的事。
他手里有燕拂衣的五蕴珠,却甚至都不再敢去看,只一遍遍翻找着自己未必靠谱的记忆,试图想出来,那情丝是何时沾在他身上。
最后他能想到的,只有李浮誉死去的那个晚上。
商卿月一直知道所有真相,他所知的,甚至比燕庭霜还更多些。
他知道李安世一直想要突破下一境界,几乎成了心魔,甚至不惜修炼上古禁术,与被封印的妖魔做了交易。
出于对掌门师兄的敬重,和对门派名声的考量,他虽私下劝过,却从没将这事告诉过第三个人。
但那天晚上,这件事,竟被浮誉师侄发现了。
商卿月知道意外发生时为时已晚,可他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最多封印李浮誉记忆便能解决的意外,最后竟演变成那样惨烈的结局。
师兄在魔道上……走得太深了。
以至于在被撞破的刹那,他根本再没有足够的清醒和理智,甚至没有认出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在魔气的蛊惑侵蚀之下,几乎完全化为天魔,亲手杀了儿子。
而费尽心思隐瞒的隐秘就是这样,当出现一条裂缝的时候,就如同被从内部打破的琉璃,裂纹根本无法修复,只会越来越多。
李浮誉身死的当晚,在那块悬崖之底的,还有燕拂衣和李清鹤。
商卿月是在稍晚的时候赶到的,那时李清鹤已然昏迷,而燕拂衣尚苦苦支撑,在向师兄请求,放他的小儿子一条生路。
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燕拂衣说:我可以代替他。我愿意。
商卿月知道,师兄是故意引导着他的弟子说出的这句话。
因为燕拂衣不知道,灵音法尊修改记忆的法术,只有在被施术者心甘情愿时,才能成功。
因此他就代替了李清鹤,成为那一个混乱的晚上,最终的罪魁祸首。
……是在那个时候吗?
商卿月在一遍遍自我拷问中默默地想:我身上的情丝,就是他在那时遗落的吗?
因为在对宗门的信念崩塌之际,他这个做师尊的就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甚至没有为无辜的徒儿说一句话。
虽然在被修改记忆之后,燕拂衣不再记得这件事,可那种刻入骨髓的失望,恐怕深深留在了他心里。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从那时开始,燕拂衣不再试图获得他的肯定和夸奖,开始每日奔波在外,尽量不待在剑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