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
  “你、说——”
  相阳秋几乎听不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什么?”
  百里神呼吸困难,几乎要被他掐死,这位为魔族殚精竭虑的大护法满心惊恐,不知他们无所不能的尊上,是否又一次走火入魔了。
  他眼角看到尊上后面一身绿的幸讷离,竹子精满脸惨不忍睹,拼命跟他比划“闭嘴”。
  可魔尊问话,他不可不答。
  百里神努力稳住声线,将刚从前线传来的大喜报,用最简短的语言,又重复了一次。
  幸讷离:“……”
  带不动,死脑筋真的带不动。
  魔尊在一瞬间突然很安静,好像完全失去了作为生物的呼吸,连血液都不再流淌,心脏都不再跳动。
  然后,爆裂而磅礴的魔气,一瞬间以他为中心爆开。
  那是一场太过巨大的爆炸,比之先前,使主殿灰飞烟灭的那一场更盛,简直要将整个无相宫都夷为平地。
  爆裂的气流唯独绕过了一张床,其余的,都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推去。
  幸讷离早有准备,一把扯住被震晕的百里神后颈,朝早已看中的遮挡物之后躲去。
  可即使只被那沸腾的魔气一扫,并不擅长打斗的医尊护法都心神俱震,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心脏痛得像是也要炸开。
  周围噼里啪啦的连锁反应不绝于耳,幸讷离压住同僚,很怂地在床后头趴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冒出一点头。
  就与静静站在床前的尊上对了个正着。
  “……”
  现在缩回去,还来得及吗?
  幸讷离战战兢兢,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尊上的目光虽好像放在朝他的方向,却根本都没有看他。
  魔尊在注视着安安静静闭着眼的燕拂衣,黑红的魔气极不稳定地翻滚,却一丝都没有伤到在场最为脆弱的人类。
  幸讷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无心无情的尊上眼中,甚至有几分凡人般软弱的潮湿。
  “幸讷离。”
  魔尊忽然间出声,他的声音堪称小心翼翼,就好像很怕稍微用大了力气,便会吹熄面前摇曳的烛火。
  “你还有没有办法救他?”
  这属实有点强魔所难了。
  魔尊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幸讷离一愣,他把昏迷的百里神扒拉到一边,站直了身。
  那个曾让他也感到很可惜的小道君躺在床上,深红的魔纹甚至仍在他皮肤上闪烁,其余可怖的伤口也不计其数。
  命运委实是很难以捉摸的东西。
  今天早些时候,幸讷离也身在乌毒牢狱,亲眼看着那时魔尊父子对峙,快要被点燃的空气一触即发,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那时候,魔尊站在与现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便是再能窥破天机的仙神,恐怕也预料不到竟还能有如此离奇的转折。
  那时候,是少尊……恐怕现在已经不是了——是相钧苦苦哀求,求魔尊放燕拂衣一条生路。
  现在的魔尊,所求的也是这一点。
  可他又能去求谁呢?
  或许,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愿意低头认输,愿意折节相请,愿意也像一个无能荏弱的凡人那样,去“求”的话。
  但……
  幸讷离难得竟然犹豫,他不确定自己若说出那最后的法子,是否是对的。
  他终究自己也是魔,从不愿向假仁假义的仙门低头。
  他为此放弃的东西已经太多,以至于都不能想象,若有一日,会劝另一个魔回头。
  那无异于向自己承认,他曾做的一切都是年少轻狂,他不惜背约负盟、义无反顾地选择的一条路,有可能是错的。
  “……不弃山。”
  最后幸讷离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不弃山有一口不老泉,”说出口之后,气机反倒顺畅起来,“如今即使是我,也已经对他的灵魂无能为力,尊上。”
  幸讷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但不老泉夺天地气运,能无视任何法则,延续一个人的生命。”
  魔尊微微一动,暗红的瞳孔终于落在这胆大包天的竹子精身上。
  幸讷离心里打了个磕绊,硬着头皮说:“就……如果能至少吊住他的命,或许日后,会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又是沉默。
  幸讷离反刍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忍不住暗暗叫苦。
  别人不知道,他这从千年前起就跟随尊上的老魔,还能不知道吗?
  魔尊相阳秋,此生最恨有二。
  一是战斗时被人插手。
  不论是输是赢,只要是相阳秋认准的对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他们之间的较量。
  反正他怨气所化,并不会死,只要不认输,就不会输。
  二是不弃山的应玄机。
  应玄机在相阳秋与谢九观相斗时,永远能从任何角落、任何时机突然冒出来,偷鸡摸狗、损招尽出,才让魔尊与他最想决出胜负的那个人,最终都没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
  但那有什么,那有什么?
  你儿子都马上要死了,跟老对手低一下头怎么了!
  不就是先暂且跟人界和谐相处,然后借着谈判去讨一口泉水喝,换我肯定立刻就去。
  魔尊垂着眼睛,他暗红色的睫毛眨了一眨。
  幸讷离敏锐地从中察觉出松动,他甚至看到尊上正要微微点头。
  可他还是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就在这一天中第二次,被人打断了。
  破房山的声音从远远的废墟之中传来,夹得像三天没吃饭。
  “尊上,”这位一向粗豪的护法扭扭捏捏,“仙门……仙门打过来了。”
  幸讷离:“?”
  破房山继续很委屈:“我们打不过——不弃山那位玄机老祖,他他他、他出关了。”
  第84章
  李浮誉刚醒来的时候,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莲池,洁白的莲蓬开得正盛, 无数金鳞的鱼儿纵游其间, 仿若梦幻仙境。
  然后他一翻身, 发现自己正躺在万丈高空——那莲池也是悬浮在万丈高空,好像一喘气就会掉下去。
  但这对此刻的李浮誉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心脏剧痛的感觉仍残留在意识里,他想着睁眼之前发生的事, 想着燕拂衣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胸腔中就好像被人挖走一块, 疼得又要昏过去似的。
  小月亮会怎么样?
  李浮誉是亲身跟着燕拂衣,那五十年中都没有片刻稍离, 他知道他受到的所有折磨, 知道他被摧毁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让自己的“又一次死亡”,甚至还有他娘……他们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会不会真的, 把已经不堪重负的人彻底压折掉。
  李浮誉想起什么, 立刻手忙脚乱地往怀中掏去。
  他带着点惊慌在怀中摸索,打开全部的神识翻找,终于在一个很偏远的角落, 找到一点晶晶亮的星光。
  李浮誉大大松了口气,如获至宝, 将那星光很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浓郁的金色灵力涌出,将之牢牢包裹起来。
  其实在消散的一瞬间, 他一点都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虽然从推测看,理论上他还有救……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谁知道当年那些深不可测的大人物,布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局?
  李浮誉当时能做的,只有尽他的全力——让潜藏在自己识海中的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也帮忙,将燕然岌岌可危的神魂再抢回来。
  还好他赌对了。
  还好……还来得及。
  李浮誉一抬手,熟悉的金色灵力瞬间喷涌而出,他被那磅礴的灵气流震惊了一下,可很奇妙的,在这具身体里的时候,他便竟也能如臂使指地控制那些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冒犯了,前辈。
  经历这许多事,李浮誉对那潜藏在他意识当中不知名的存在,早已有了猜测。
  虽然不知道应玄机是如何跑到他意识里去的,又怎会让他在差点消散时,又进到这具身体。
  但无论如何,金仙的身份和实力,他现在正需要这个。
  得去把小月亮救出来。
  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响。
  李浮誉转身,看见一个手持拂尘的清俊道君,看上去很少做出什么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要裂了。
  “……师尊?”
  谢陵阳猛地跨前一步,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竟又毫无意义地重复叫了一句:“师尊!”
  李浮誉所有的演技,都用在让自己面无表情上了。
  为了不露出更多破绽,他震袖而起,强作威严:“我去一趟无相宫。”
  谢陵阳深吸一口气,想起刚刚接到的消息,终于镇定下来。
  “师尊于此刻醒来,想来是天意……延宕川的九观树,在刚才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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