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但现在,宫里做主的人换成雁来,她自然不会再纵容他。
还是那句话,他们不管的事,她来管。这种皇亲国戚,还要处处包庇他,才是真的丢人。
刚才开口的那位公主反应最快,立刻对着李纯抹起了眼泪,“陛下千万莫生气,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令君好意带我等来探视陛下,他倒好,只惦记自己那点腌臜事,浑不顾陛下的死活。”
又说雁来,“令君万万要给他个教训,让他晓得轻重才是。”
剩下的人也跟着出声附和。
就算有人心里不赞同,看到了李翛这个前车之鉴,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李纯只觉得这些往日熟悉的亲旧与臣子,看起来都是如此陌生。
“好了。”雁来一开口,其他人就安静了下来——从前他们在李纯面前,都没那么听话恭顺——听她说,“当着陛下的面,就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既然拜见过了,咱们这便告辞,到别处去说话,省得扰了陛下的清静。”
“对对对,瞧我都糊涂了。”公主忙道,“知道陛下醒了,我等就放心了,不敢搅扰陛下。”
雁来又劝慰了李纯一句“好生将养、早日恢复”,便领着人走了。
李纯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他悲哀地发现,这一行人来了又走,各有各的想法,只把蓬莱殿当成了戏台,没有谁真的在意他。
更不会有人理会他是什么想法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意识到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李纯心头的愤怒与痛苦逐渐褪去,显露出了一直被他压抑着的、深沉的悔恨。
早知道最后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会跟天兵对着干吗?
李纯本以为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却发现现实远比预想要残酷得多,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如果一开始就接受天兵,让他们加入朝廷,雁来受限于她的“规矩”,想来也不会轻易谋反,而自己有天兵帮忙做事,也会轻松许多,根本不用像这两年这般殚精竭虑,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在意识到天兵的强大之后,不要想着打压、利用或是对抗,避免双方关系恶化,双方也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和平。
如果在服丹之前,能放下脸面请天兵看一看……
哪怕是郝主任过来商量盐税的那一天,他若不是心里早打着等盐税运到、就尽数收入内库的算盘,也不会在听到盐税只剩下十分之一的瞬间,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发病。
这两年里,有太多次如果,有太多的机会,可他一次都没有抓住,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只因他本性就是这样的人,放不下心底那些计较。
甚至就在刚才,得知雁来正在替皇家“仗义疏财”时,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也是她疯了——皇室的私产也是一代代累积下来的,她居然这样轻易就放弃了!
然而到了他这种地步,就是名下有再多的产业,内库堆放着再多的金帛,又有何益?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李纯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觉得,与其那样狼狈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父亲尚且还能挣扎一番,他现在这副样子,却是连求死都不能了。
……
李翛虽然烦人,但是用来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还是很好用的。
这些皇亲权贵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终于学会在雁来面前低头了。
回到延英殿,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就该续上了。但这回没人扯什么孩子不懂事、皇室的体面之类的废话,都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表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自然应该秉公处理,他们之前也是关心则乱、昏了头了,冒犯了雁来,同样情愿受罚。
“这不是什么规矩都知道,也会正常说话嘛。”雁来感慨了一句。
几位上了年纪的皇亲羞红了脸。
雁来也不再讨口头的便宜,把人交给郝主任,让她带他们去商谈具体的处罚条款。
惩罚肯定是要有的,但不能她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得照着律令来。这种专业的事,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操心。
至于她自己……雁来视线落在过来送奏折的枢密使梁守谦身上。
虽然各种影视文学作品总是将太监塑造成恶人、反派,但其实每个群体里都有好人,当然也都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人们觉得太监里容易出坏人,一是因为他们距离皇权太近了,二是因为他们的身体状态和生活环境都不正常,容易变态,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唐以后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掌握了话语权的文臣一直在打压同样分到了部分皇权的宦官。
就说明末的党争,魏忠贤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东林党就好了吗?
但双方的名声可谓是天差地别。
雁来越想越远,被她盯着的梁守谦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会因为应激而失控。
但雁来神游天外结束,却什么都没做,只吩咐道,“去把俱文珍请来。”
梁守谦一愣,连忙应道,“是。”
直到见了俱文珍,他都还感觉自己背上一片冰凉,但偏偏又出了一层的汗,让他十分难受,还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转达了雁来的要求之后,他忍不住问道,“俱公,依你看,今日是个什么情形?”
尽管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但像俱文珍和梁守谦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雁来并不喜欢用宦官。
如此一来,他们的前程就很渺茫了。
都说宦官因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和权格外偏执、贪婪,丢不开手,但其实,换做一个正常人,处在他们这个位置、掌握他们的权力,难道就能随便放开了吗?
朝堂上的政治斗争,激烈程度可从来都不比宫里低。
所以那些小宦官还浑浑噩噩,他们这些大貂珰,却已经忧心忡忡许久了。
现在雁来终于要见他们,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与忐忑的梁守谦比起来,俱文珍就要从容镇定得多,站起身笑道,“走吧,未必是坏事,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一位是真的仁义,只要不犯事,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按理说,俱文珍当初就是为了重新掌权,才主动去做李纯手中的那柄刀,现在眼看手中的权力就要过期了,他应该更慌的。
但不知道是上了年纪,心态变得更加豁达,还是这段时间看天兵的行事看多了,对很多事又有了新的见解,俱文珍反而没那么担心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死死抓紧手中的权力,是因为一旦失去,就会落入非常可怕的境地。
那样的遭遇,俱文珍绝不会想再体验第二次。
但在天兵治下,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俱文珍不知道“安全感”这三个字,但他和大部分宦官,一辈子都在追寻这种感觉。可是皇帝给不了,权势给不了,金钱给不了,如今反而是在天兵身上感受到了。
这种安全感不是来自雁来的保证,也不是因为天兵的另眼相待,而是无数天兵共同组成的、庞大到能够笼罩整个大唐的某种结构。
它像是一间无形的、坚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庇护着檐下的所有人。
而这所有复杂的感受,他将它归总为一句话——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梁守谦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俱文珍的镇定感染了他,他用力吐出一口气,“但愿如此。”
……
雁来确实是要安排这些宦官。
毕竟宫里宦官的数量上万,新旧交替之际本就容易人心动荡,何况这段时间宫里的变故着实不少,若是放着不管,很容易惹出乱子。
虽说他们应该威胁不到雁来的安全,但能随手安排的事,也没必要去赌。
见了面,她就开门见山地道,“以后宫中不会再招收内侍,天兵也会严查这样的事,不许民间私自阉割。”
闻言,梁守谦面色微变,俱文珍倒是很冷静。
雁来又说,“这不是因为我对内侍有什么偏见,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家人犯罪,或是贫穷困苦,就要承受这样的刑罚,还要把它当作是一条好出路——事实上,以后大唐会逐步废止所有肉刑,够不上死刑的,一律改为徒刑。”
徒就是劳役的意思,也就是说,用劳动改造来取代打板子和损伤身体部位的各种刑罚。
古代人早就意识到了劳动力的价值,所以从奴隶时代就出现了徒刑,只是通常都会跟肉刑结合。肉刑是为了惩戒犯人、威慑普通人,徒刑则是为了剥削犯人的剩余价值。
但身体的残缺多少会影响劳动效率,所以进入封建时代后,劓、刖、宫等刑罚逐渐被废弃,只保留了墨、笞和杖,徒刑则是划分得越来越细致完整。
这也算是一种大势所趋,因此听雁来这样说,两人也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