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封长念语气毫无波澜:“多谢陛下体恤。”
冷淡的语气让宋启迎残存的一点不忍慢慢消失殆尽,他眸色渐冷:“好,既然如此,你为人子的事情了了,为人臣的事情,朕还要跟你算账。”
算吧,怎么算都行,现在拖出去杀了都行,反正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
封长念暗中冷笑,毫无畏惧地大包大揽:“今夜之事,是臣……”
“是臣带长忆出去玩的。”靖安言拂开岳玄林暗地里的手,截过了封长念的话头,“跟他本人没关系。”
封长念猛地抬头:“不是这样的——”
靖安言泰然处之地跪在那儿,他方才几次想说话都被岳玄林拦了,看着封长念跪在那儿可怜巴巴地掉眼泪,心里都堵成了个什么似的,再不说话他要憋疯了。
“陛下,臣没想那么复杂,就想带他去捉几只萤火虫,您也知道的,长忆进玄门以来,一应事情都是臣在管,我这个人玩心大,没什么礼法约束,想出去就出去了。”
“你还真的生怕朕忘了你?”宋启迎狠狠剜了他一眼,“能把朕的暗卫逼得尿裤子,靖安言,你胆子真不小啊。”
“臣身手好啊,要臣说,陛下,您身边暗卫也得换一换了,这武功不行,怎么保护陛下安危?不是臣自夸,是他着实太废物了些。”余光里封长念几次开口,靖安言都不动声色盖了下去,“无论如何,今夜之事错在我一人,臣甘愿受罚。”
“陛下,出城是臣一个人的主意,和小师叔无关!”
方才还无所畏惧的人重重地磕下头去,咣地一声:“别罚他,是我自己的错,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俩人一唱一和争着领罪,看得宋启迎压抑的火气被挑拨得旺盛:“行啊,一个两个的还真当能帮别人挡灾?朕告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你!无论是不是你带着封珩出城,真当朕能罚轻了你?还是你以为自己是皇后弟弟就能为所欲为?身为皇亲国戚,罪加一等!”
皇帝怒喝道:“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二十,不,四十棍,不许留手、不许留情,打完了关刑部大牢里去,不许吃药不许看病,由着他自生自灭!”
封长念蓦地抬头:“陛下——!!”
他膝行几步拦在靖安言身前,手指慌乱中滑过靖安言的手背,冰得靖安言一哆嗦:“陛下,他本无意冒犯,是我、是我求他的!此刑加诸我身,求陛下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对小师叔网开一面!”
“抗旨不遵,朕没要脑袋已经是格外宽容,你自己还有四十棍没打,倒是急着替他领罚。”宋启迎朗声道,“来人,一同拖下去,各打四十,不许留情。”
岳玄林终于得了空插话:“陛下三思——”
“是啊,陛下三思。”靖安言无视了封长念哀求他别说了的目光,凛然无惧道,“陛下以孝治天下,绥西侯尸骨未寒,陛下如此苛责他唯一的儿子,传出去对陛下名声不好听吧。”
封长念那紧绷了一晚上的情绪几乎要崩溃,可靖安言居然还能带了丝安慰的笑,冲他眨了眨眼,又深深拜下。
“陛下,今夜是我们两个犯了事,可长忆骤然丧父,他也只是想回家看看,情有可原。古人有云,子不教父之过,他自小离家来长安,又被他师父托付给了我,那么他的罪责我有一半责任,所以,一半我承担了,另一半看在绥西侯的份儿上,赦了他吧。”
宋启迎默然不语。
他看着自家小舅子,与他姐姐不甚相像的那张面庞上窥不见一丝一毫的慌乱和服气,反而带了些凛然无惧的慷慨大义。
当年左清明跟朕保证过什么……
面前这个人、这个人……
他将左手轻轻放在了案前,那里陈着尚方宝剑,寒光微微一闪,是宋启迎拇指推在剑柄上,长剑蓦地出鞘半寸。
“陛下!!”岳玄林猝然开口,声音都变了调,“归根究底,是臣这个做师父的未能看顾好徒弟,做师兄的未能照顾好师弟,做臣子的未能侍奉好主上,是臣有负陛下所托,陛下息怒。”
“可皇后娘娘本就自南疆远嫁而来,对幼弟十分牵念,陛下……”岳玄林咬紧了“南疆”两个字,“三思。”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宋启迎才将手从那尚方宝剑上挪开。
“拖出去,六十。”他指了指靖安言,然后盯了一眼岳玄林,“自己的徒弟自己看顾好,朕不想有下一次。”
封长念悚然一惊,正欲再开口,宋启迎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德宫主殿。
“陛——”
“闭嘴吧。”
靖安言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唇,将人一把扯进怀里,用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肩,尚且单薄的肩膀在自己掌下都有些硌手,可如今就要自己撑起一方天地了。
靖安言摸了摸他的下巴,结果摸到了一手潮湿。
终于哭了。
靖安言不打扰他哭,紧紧地揽了揽他,被外面的金吾卫托着带起来。
封长念惊慌失措:“小师叔!”
“不怕的,不害怕。想哭就哭。”靖安言那温暖的手掌脱离开他的身体,犹带微笑,“回玄门让你玄静师叔和长若师妹看看后腰的伤。”
那伤口早就胡乱地结痂,封长念哪里管得上,踉跄着站起来就去拉扯金吾卫的手,又被岳玄林拦腰抱回来。
“不、不……小师叔——!!!”
“在呢,小长忆。”靖安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什么都会过去的。”
他其实是不害怕的,挨打么,宋启迎又不可能真让人把他打死,顶多痛一些,这都不妨事。
只是看到封长念那样惊慌失措、内疚痛苦的神情,他心底是害怕的。
他感受得到,那样的悲戚,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由自主又无能为力,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刀,悉数捅入了封长念的心口。
封长念本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却过早地体会了应该体会的、不该体会的失去,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靖安言怕他钻牛角尖,于是一遍一遍地说,不怕的,没事的,这与你无关,这不是你的错,长忆,阿珩。
阿珩。
西军都督府的人都这么叫,来到长安后,封长念很久都没听过了。
阿珩。阿珩。
这时候的靖安言不止是小师叔,还带着或许魂兮归来的绥西侯,还有西军都督府的人。
阿珩。阿珩。阿珩。
你不要怕,你要往前走,不是你的错。
最终封长念没回去治伤,也没回去睡觉,后腰的伤口不足他心痛的万分之一,岳玄林软硬兼施都拖不走,眼瞧着那伤口又要被再度撕裂,只好由着他去。
他就跪在靖安言行刑的那张长凳前,他知道,宋启迎不敢伤自己,说到底,不让他离京回去给他父亲奔丧,皇帝多少不占理,更违反了他秉持的孝治天下的主张。
于是封长念就在靖安言挨打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些掌罚的没有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拉开他,到最后六十棍多少因着他而松了些,没有实实在在地打下去。
但靖安言还是皮开肉绽,一开始还能嘴硬,揪着封长念的发尾说:“不疼不疼,哎哟真不疼,你小师叔什么人啊,这点儿能耐我何?”
“你这是干什么呀长忆,你看过往戏台子撇菜叶的吗?你就跟那个菜叶一样往我身上扑,你是什么啊?我看是小白菜吧,可怜巴巴的小白菜。”
到后来就不行了,那些疼痛越积越多,一同涌上来,疼得人出虚汗,靖安言嘴上没力气喋喋不休,却在心里骂人,心道那棍子下去怎么会那么疼,明明没有倒刺,却能将人抽得皮开肉绽。
他揪着封长念发尾的手揪不住,只能虚虚地摸,偶尔有力气说话还在安慰人:“要不……要不你给我唱首歌吧。什么都行,唱唱你们西域那边的歌,你当哄哄你小师叔了。”
最后封长念唱没唱歌,靖安言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被打得意识模糊,实在撑不住了。
再清醒时已经回了玄门,伤口已经处理过,如今或许又是一个新的日夜了,月色隐约露出些华彩,照在封长念桃子一样的眼皮上。
“你不会……哭了两天吧?”靖安言虚弱地动了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第一次……看你哭成这样。”
“小师叔,我一定……我一定……”后面的话都被封长念淹没在嚎啕之中,靖安言虽然疼得迷糊,但也隐约记得,这人好像自始至终都抓着自己的手,从来没有松开过。
“长忆,你哭,为绥西侯,也为我,更要为了你自己。”靖安言抿了一口封长念递来的水,才将喉头火烧火燎的干燥压下去,他在发烧,他自己知道,“总有一天,你要回到西域去。”
“你的归处,应该是茫茫漠原,而不是这逼仄压抑的宫墙。”
“小师叔等着看你在西域纵马驰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