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玛姬惶惶然看向皮埃尔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担忧、愧疚,但并没有对死亡的害怕和后悔。
  “我真应该劝下你…”玛姬声音哽咽,连天的炮火仿佛的压向她的大山,那些轰鸣尖啸声仿佛是她对自己的谴责,“哥哥…我…”
  如果她能够拦住哥哥;如果她没有被皮埃尔说服;如果她没有爬上废墟,哥哥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护住她而死,是不是…
  “这都是我的选择,”皮埃尔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他每说一个字,就从嘴角涌出一股血,“这是我选择承担的后果,但是玛姬,对不起…”
  他了解玛姬,她是事事周全、事事顾心的人,凡是做得不好,都要怀疑自己不尽心,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她要如何自责,如果他就这么走了,留下姐妹二人,她们又要怎么生活?
  皮埃尔清楚,对于玛姬,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心中有无数的担忧挂念,无数的对不住想说,但肺部的鲜血上涌,堵住了他的喉管。
  他的眼睛已经逐渐看不清眼前的人,身体在一点点地变冷,但他的手还是勉强可以动一动,他勉力撑起半身,搂住玛姬的腰把她往墙边推去。
  “快走,”他无声张嘴,“快走!”
  “——砰!”一枚子弹尖啸着擦过玛姬的耳朵,在石头上溅起火花。
  玛姬看了排排对着他们的黑洞洞枪口,又看了皮埃尔最后一眼,几乎是拖着身体爬向了眼前的断墙,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墙上滚落到另一边。
  天空依旧是明亮的,但这种明亮已经分不清是阳光还是火光,玛姬躺在粗粝的碎砖上,呆愣愣地听着不远处子弹射进躯体的闷响。
  这种声音影影绰绰地,就像扎进她心尖的针,密密麻麻地从心脏流向全身血脉,让她微微一动弹,也觉得刺痛无比。
  哥哥死了,相互扶持的家人走了,她还能干什么?
  ……她还能干什么?一时间玛姬甚至希望身边那堵墙就这么倒塌下来,一了白了来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在她身侧停下来,紧接着玛姬被人半拖半抱地扛在肩头。
  “可怜的娃儿,”那人嘀嘀咕咕,“真是遭罪哎!这里太危险,我把你带去个安全点的地方躺着哈!”
  玛姬被他晃得头晕,迷迷澄澄睁开了眼睛,入眼是一栋尚且完好的小屋,血气和呻吟声冲天,那人浑然不知玛姬正打量着周围一切,还在大声跟别人说话。
  “嘿!我捡回来个女娃,来个人看看她受啥伤嘞——!”他忽然感觉肩头的人动了一动,吓了一大跳,差点把玛姬甩出二里地。
  “我没什么事。”玛姬轻声说,“您放我下来吧。”
  话是这么说,她已经轻轻一挣,从那人肩头滚了下去,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只是拿手一扶墙的动作,看得出她手脚仍然发软。
  那人仔细打量了玛姬几眼,他是真担心玛姬的状态,毕竟她双目失神,浑身上下都是血,就像从死人堆里滚了一圈似的。
  玛姬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这都不是我的血,先生,我并无大碍。”
  有些是皮埃尔的,有些是佐洛格的,还有些,是那些不知名战士们的。
  “你真没事?”
  玛姬轻轻摇头。
  那人就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一回头,“既然没事,就帮我处置伤员吧。”
  他把玛姬当作了同伴。
  玛姬如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没有伤痛,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别人说什么,她便全盘照做。
  眼前伤残者断臂断腿,哀嚎满地,那人应当是个医生,一边救治,一边叫玛姬打下手,她虽然丢了神魂,但动作依旧利落,伤员大多都是年轻的小伙子,看见一个金发女郎仔细照顾,就连哀嚎声都小了不少。
  “从布尔白街逃过来的吧?”医生忙得脚不沾地,抽空问了这么一句,“那里炸得鸟兽灰都不剩,你可这是命大。”
  他看见玛姬频频往布尔白街的方向眺望,品出点不对劲:“你想干什么?”
  “在想什么时候能停止。”玛姬低声说。
  她想回去给皮埃尔收尸。
  医生沉默了一会,手起刀落切掉了一名伤员的残肢,玛姬机械地上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低道:“愿上帝保佑您。”
  “我也不清楚,”医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因为喉咙太久没有水的滋润而嘶哑,“但在结束之前,我总得尽我全部的力量,无愧本心。”
  玛姬在一位死者面前停了一瞬,她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死者腹部缠绕的红绸布。
  “愿上帝保佑你。”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随即忍住肺部和喉咙的疼痛深呼一口气,抬眼看向医生,“布尔白街在左边,是吧。”
  “是。”
  “右边战况怎么样?”
  医生看了眼满地伤员,说:“这些大多都是从右边送来的——你要知道,有伤员至少比一片死寂要好。”
  玛姬点点头,大步往右边走去,医生大声在她后边喊:“你去哪里?回来!这里更安全!”
  布尔白街右边是安灼拉的阵地,玛姬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皮埃尔死了,要是安灼拉也没了,她冒着生命危险来这一趟是为了干什么呢?
  从尚且安宁的临时诊所一跨出去,又是火光冲天炮火震响,玛姬一哆嗦,差点又退回诊所里去,她深吸一口气,忍着想吐的欲望走进硝烟里。
  硫磺味的硝烟把她呛得喘不过气来,轰天的炮火震得她耳膜生痛,而玛姬在其中竟然感受到了种微妙的快意,她说不清楚,但身体越难受,她的精神就越松快。
  她看见了一位穿着莱夫马甲的年轻学生坐在一个木柜子上,便上前一步大声问:“你看见安灼拉了吗?”
  “ane?”那学生低头抽了口烟,才抬头讥讽地看她,“小姐,我只看到了地狱。”
  玛姬心平气和:“他跟我一样,有一双蓝色眼睛,金色头发。”
  那学生顿了顿,眼里掠过一丝同情。
  “我知道,他一直在街垒上,”他又抽了口烟,夹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中了一枪后,从上面掉下去了,等结束后,您去街垒外面找找吧。”
  玛姬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疼痛从心脏蹿进骨髓,她的脑子又剧烈地抽痛起来,喉咙间只觉得一股甜腥涌起,她硬生生吞了下去。
  “你确定吗?”她的视线往外撇。
  “我们火力强盛,护卫军并不敢靠得太近,”那学生忽然从柜子上跳下来,他的腿一瘸一拐,裤脚有一圈暗沉,是被子弹打中了小腿,“街垒之外有很长一段距离,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
  玛姬眯了眯眼睛望去,街上的烟就像迷雾一样,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看不清,就等同于所有人都看不清。
  第78章
  砸破的路灯、驾车的马匹、石块、房屋的门板、酒桶,家具、木板,堆起来就形成了临时的街垒。
  玛姬仗着身材娇小,从一架被拆下来的马车底部的缝隙里挤了出去,眼前仿佛是一处昏无天日的沼泽,大片大片未散的硝烟直钻眼鼻,她紧紧捂着嘴鼻,免得自己咳嗽出声音。
  她脚下似乎踩到了一滩黏糊糊的柔软物体,轻轻“噗”地一响,就像是气球漏气的声音,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蹿进骨髓,玛姬身体一僵,慢慢地低下头。
  铺路的石块被翘起来成为街垒的一部分,十几具尸体横躺在被烧得焦黑的裸露泥地上,离得最近的年轻人,直勾勾地望着她,他的头有一半被掀飞,露出森森白骨。
  他睁着茫然的灰色眼睛,穿着护卫军的制服。
  这是护卫军撤退后留下来的尸体。
  玛姬瞳孔微微一缩,这是革命者所取得的胜果,她本应为此高兴,但她一点也笑不起来。
  “莫里斯,”她忽然觉得自己又失去了身边熟悉的人,“莫里斯杜布瓦。”
  街头面包铺杜布瓦大叔的独子,离家去当了兵,两年不到就躺在冰冷的街垒前,命丧黄泉。
  护卫军与革命者的尸体横七横八地交叠,不分彼此,莫里斯身下就压着一个人,金色的头发格外显眼。
  玛姬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莫里斯的肩膀挪到一边,莫里斯是个年轻小伙,她又没什么力气了,根本推不动,索性换了个法子,蹲在地上抓住那人的一只手,身子往后一坐。
  只听一声闷响,莫里斯的躯体往下滑落,身下的人露出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
  玛姬盯着他看了几秒,轻声道:“得感谢你母亲送你一头金色头发,安灼拉。”
  否则她的眼睛就是再敏锐,也没办法在这满地鲜血和泥泞里找到他。
  她摸了摸安灼拉的脖颈,确认他还有脉搏在轻轻跳动,便用力掐住他的人中。
  “醒醒!”她在他耳边低声喊,“醒醒!”
  街垒上已经吹起不祥的风,这风会吹散烟雾,而安灼拉仍然双目紧闭,被血污黏结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眉头轻拧,嘴角带血,这种模样就像一个悲悯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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