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谢兰幽摇摇头道:“偏远之地家中男子因付不起彩礼而不能娶亲。若是家中有女子,便将女子许嫁,换来的彩礼就能给男人娶妻,这些事情我知道一些。但这样的亲事说不到好人家,新娘嫁过去,也会被婆家看不起。王璇父母早逝,她弟弟当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我还记得当年,她来长安告状,在东市的那天,无论情形如何,她始终护着那个小男孩。真想不到那小男孩现在长大了,却这样对她。”
  陈曦乐这才知道谢兰幽并非没听明白,而是听得太明白,对人心中恶的一面起了嫌恶之意。
  她低下头抿了口茶,道:“王璇自然是不愿意被这般摆布,但若接不到生意,挣不了钱,始终不是长久之道,日子一长,仍要回家给她弟弟摆布,因此颇有些心灰意冷。便在那一天,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人高头大马,闹事疾驰,一路上掀翻了不少摊子。我问旁人:‘这是谁如此嚣张?’那人回答我:‘千万别指,那人是韩强,益州府牧韩琦大人家的郎君。’”
  谢兰幽奇道:“益州府牧?”
  陈曦乐点点头道:“我回到长安之后,曾经打听过韩琦此人。也就是那次,给明月大人知道了我的身世。韩琦当年在京中任职,后因立后一事触怒陛下,被放了外缺。不过他这个人十分能干,数年之间,就做到了益州府牧。”
  谢兰幽点点头道:“你必定是见到韩琦之子,想起过往之事,因此去找了王璇。”
  陈曦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继续说道:“我听到‘益州府牧’这四个字,心中压抑已久的仇恨终于爆发了出来,当天我就忍不住到了韩府附近游荡,身上还带着做手术用的刀具。”
  谢兰幽听她说到这里,虽然明知道她并未冲动行事,仍是忍不住心悬。
  陈曦乐道:“我在韩府附近徘徊良久,天色渐暗之时,迎面走来一个过去的病人,他见到我,拉着我的手连连道谢,还要请我去他家做客。忽然之间,我醒悟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益处,便立即回了病坊。后来我打听到韩琦自益州返京,被任命为京兆尹。一想到我举家都为此人所害,此人却还高居庙堂,洋洋得意,我心中的怒火就不住燃烧。便在这时,王璇来到病坊,要向明月大人辞行。”
  谢兰幽道:“她决定回乡嫁人?”
  陈曦乐道:“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做了女状师,却接不到官司,身无分文,吃住全靠白芷大人接济。但无论无何,白芷大人当年为许经纶辩护一事,她始终不能释怀。她身边的人,又在不停的说她为女不德不孝,抛头露面,丢尽了王家的脸面;还说她为姐不慈,竟然连弟弟娶不上亲这种大事也不肯管。她实在承受不了,终于起了认命之心,要回家嫁给她弟弟给她找的那个瘸腿老鳏夫。”
  这些人的丑陋嘴脸谢兰幽见的多了,因此倒也没有将愤怒写在脸上,谁料那“瘸腿老鳏夫”的形容实在过于惟妙惟肖,叫她忍不住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杯中茶水颤了三颤,溅到桌上。
  陈曦乐将心比心,知道她的心情,于是只做不见,道:“她来病坊,原是为给明月大人叩头,谢过当年之事。但那日明月大人出诊去了,我请她坐下,听她说了这些事,忽然想,我何不请王璇做状师,为我家人申冤?一则她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若是她也不能,再请别人也是枉然。二则,王璇若能将韩琦这个京兆尹相告下庙堂,必定声名大噪,到时候无论那些人怎么酸,王璇也不至生计无着。于是我拿出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请王璇为我申冤。王璇又何尝愿意回乡,见到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当下应了。”
  谢兰幽叹道:“只要这关过了,便会好上许多。”
  她心中想看这件事的结果,有心知无天催促她前来长安赴陈曦乐之约,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她继续掺合紧那罗之事,便索性在长安住下,以待此事的结局。
  四月初一,大凶,诸事不宜。
  大理寺外柳梢低垂,随风摇摆。柳树下人头攒动,一片窃窃之声。忽然之间,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人群指指点点处,分出一条道路,一青衫少女吃力的拖着三尺见方的箱子走了进来。
  这青衫少女身形瘦削,容姿秀丽,高耸的颧骨间带着几分天生的倔强之色,正是五年前与谢兰幽有过一面之缘的王璇。王璇慢慢走到大理寺台阶之下,抬头望望汉白玉砌成的约莫十数阶的台阶,阶上站着八个小吏,手持水火棍,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王璇又回头看看自己身侧的箱子,咬咬牙俯身去抱,奈何手劲不足,堪堪抱住,箱子忽的向下一滑,王璇急忙一抬腿,将箱子顶住,听到头上传来一声嗤笑。王璇心中有些呕得慌,再施手劲将箱子抱牢,放下腿,抬脚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她行至那方才嗤笑的小吏身侧,向他道:“长安王璇在此,还请通秉。”
  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璇,道:“原来是王讼师——久仰大名了,请吧。”说完不待王璇再说话,转身大步走开。王璇冷着脸跟在那小吏身后,进了大理寺。
  不多时,堂前传来唤声,王璇深吸一口气,将放在地上的箱子拽起,吃力的抱在怀里,尽力抬高头向堂前走去。
  她上了堂,将箱子放在地上,向堂上高坐的大理寺卿刘子彤行了礼,侧身站在一边,正与脸色蜡黄、半躺半坐在太师椅中的韩琦四目相对。韩琦额上敷着热手巾,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眼中确实杀气腾腾,十分骇人。
  王璇虽在这一行早已身经百战,但到底是第一次作为讼师上堂,况且此番胜败关系甚大,本就稍稍心悬,此时见到韩琦目露凛冽之色,心中一惊。只是她也算是经历过不少风雨之人,心里虽慌,面上却不动声色,撇开眼睛,若无其事的将视线滑到韩琦身边站立的讼师张元身上。
  第77章 舌战 张元是整个长安乃至北地首屈一指……
  张元极擅套人, 往往三言两语便将人之所思引入歧途,于此道上,堪称整个长安乃至北地首屈一指的讼师。王璇还未正式挂起讼师的牌子时, 曾在此人手下打过半年的杂, 与他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在。但自王璇出师,开始试图自己单做之后, 张元便多了个四处诋毁她的毛病, 王璇如今再见到他,心中只感厌恶之情甚重,只略点点头,算是表示看见了这人。
  张元见向来十分感佩于他的王璇, 竟对她爱答不理,不禁有些气恼,开口道:“王讼师, 你未出师前好歹也在我门下待过小半年,如今怎么像是没见过我这人似的?你还知不知道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王璇瞥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向大理寺卿刘子彤行礼道:“大人, 在下昔年修习此道时曾受教诲, 公堂之上,除真相之外别无他事,是以不敢胡乱攀亲认故。既然大家都已经到齐了,且大理寺一贯事务繁忙, 依在下浅见, 何不立即开始,免得耽搁大人其他的公务?”
  张元被她这一番话气的仰倒,但公堂之上,大理寺卿的面前岂可胡来?当下也向刘子彤一拱手道:“刘大人, 小民知道大人公务繁忙,但王讼师的委托人陈氏遗孤尚未现身,怎么能算是‘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呢?”
  王璇道:“大人明鉴,陈氏遗孤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前来,她已经全权将此事托付于我。”
  张元摇摇头,似是无可奈何的笑道:“说什么自己一家子身受弥天大冤,过堂时却不前来,这位陈氏遗孤,真是与众不同。”
  王璇道:“陈氏遗孤不是别人,正是长安病坊医官陈曦乐,”她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韩琦竟自太师椅中摔了下来,张元和堂上小吏急忙将他扶起,韩琦重新坐回去,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指着王璇,却说不出话来。
  王璇并不理会他,只向刘子彤道:“今日是长安大诊之日,陈曦乐身为病坊医官自然分身乏术。刘大人,陈曦乐并非认为陈家之事不重要,她只是以医者之心怜悯活人,认为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罢了。”
  刘子彤点点头道:“陈医官妙手仁心,老夫敬佩不已。”张元一听,眉头微皱,刚要说话,王璇又道:“在下代陈曦乐谢过大人夸奖,其实陈曦乐一片仁心,天下最知此事者当属韩琦韩大人了,当日韩琦大人身患头痛之症,陈医官上门为大人在百会穴施针镇痛,百会穴是人身要穴,陈大人若非是一片丹心,只怕韩琦大人早就无声无息的死于救治中的意外了。”
  刘子彤听了捋捋下巴上三寸来长的胡子,叹道:“陈医官医术精纯,长安百姓多受齐恩惠。只是老夫怎么想也想不到陈医官竟如此善良,果然是济世活人的病坊之人。”
  张元本欲用此事攻击陈曦乐,却不想王璇先将此事抖了出来,不由微微侧目看她。王璇见张元看来,只向他故作大度一笑,心中盼他最好被自己气的七窍生烟,方寸大乱。
  但张元既为天下讼师之翘楚,又岂是几句话能轻易搬弄得动的?当下上前一步,向刘子彤道:“刘大人,小民恳请王讼师出示能证明韩大人构陷陈家的证据。不然陈医官究竟是心地善良救治仇人,还是心怀不安补偿被她冤枉的人,尤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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