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若是本官不肯放你活着离开呢?”
“那就请裴大人赐妾身一死。”
陆归荑一惊,连忙看向裴霁,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裴霁问道:“你欲往何处?”
“落叶归根,我本是容县人,离家多年,虽已人事全非,也想回去看一看。”
容县位于通州与江城之间,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县城,裴霁沉吟片刻,允了。
夜枭卫在乐州城内虽有部署,但无据点,这一趟收获不小,让他心情转好,既已将陆归荑收入麾下,裴霁决定暂且饶过虞红英,若有变数,日后动手也不迟。
应如是还在无忧巷里等着,想来这两姐妹也有话要说,裴霁很快就起身离开。
他走后,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几乎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红英开口打破沉寂,道:“小妹,恭喜你了。”
陆归荑险些落下泪来,颤声道:“大姐,我……”
“莫哭,我知道这非你所愿,奈何别无选择。”虞红英将她揽入怀里,“玉娘所犯的是株连之罪,裴霁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已为不易,我心灰意冷,却将责任推卸给你,你怪我么?”
陆归荑连连摇头,她对柳玉娘有怨,但与大姐无关,散花楼本是虞红英的一生心血,而今被她夺了去,虽不是出于本意,仍觉愧疚。
“你也不必这样想。”虞红英幽幽道,“小妹,我执意离开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陆归荑愣住,便听她继续道:“你没杀玉娘,玉娘的死却跟你有脱不开的干系,那一刻,我是恨你的。”
柳玉娘毕竟是虞红英看着长大的,她做了这些事,虞红英自然怒不可遏,但斯人已逝,短暂的怨憎终被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覆盖。
“我现在看你一眼,就会想到玉娘是怎么死的。”虞红英放开怀里浑身僵硬的人,轻声道,“可我也知道,这事怨不着你。”
陆归荑感到手脚冰凉,她性子直率,说不出违心之言,唯有沉默。
“生死祸福皆为天命,既然前途已定,你不必介怀,待我离开之后,也会好好想清楚,咱们姐妹未必没有再见之时。”
虞红英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痕,见陆归荑点了头,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当日我怒上心头,对幽草下了重手,事后虽有补救,只怕为时已晚,她还好么?”
第二十八章
梆子刚响三声,裴霁就赶回了无忧巷。
今日发生了太多变故,巷内遍地狼藉,众人收拾到这会儿也未收工,岳怜青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裴霁推门而入时,便见应如是坐在桌旁,正用小铁铗夹着一枚银钩对光端详,手边的白瓷碟子里还有一小堆碎玉。
“这是被柳玉娘捏碎的那只耳环?”裴霁挑了下眉,“有何发现?”
应如是不答,向他讨要另一只耳环,到手之后也举到烛前详视,裴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拉开凳子坐下一起看,不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
“看出什么来了?”应如是笑问。
裴霁从碟子里挑出几粒大点儿的碎玉,对着烛光看了一阵,脸顿时拉了下来,道:“成色和水头都不对。”
俗话说“外行看颜色,内行看水头”,越是晶莹剔透、水灵欲滴的翡翠品质越佳,翡翠行内还有“人养玉”的说法,长期与人接触的玉石颜色会变深,也会变得愈发莹润,先前他从应如是手里拿到那只从杨钊身上搜出来的耳环,便注意到翡翠颜色淡绿近百,水头亦不足,非但是中下品,而且很久没被人佩戴过了。
相比之下,白瓷碟中的这些玉虽然散碎不堪,但光泽水润,不难辨出是上等货色,在被捏碎前没长期失去人气温养。
“还有这里。”应如是捏着耳环银钩给他看,“你瞧这两枚钩子,样式一模一样,却是一新一旧。”
银饰若保养不当就容易变黑,年份越老越是如此,且纯度不同,色泽也有差异,目前完整的那只耳环银钩发暗,另一枚却色白微亮。
“由此可见,两只耳环实非一对。”
样式好仿制,其他的却难造假,怪不得柳玉娘会在死前断然将它捏碎。
“在那个时候,比起她本身和手里的玲珑骨,区区一只耳环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才勉强骗过了你的眼睛。”应如是将东西放下,“若非我心中存疑未消,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细微末节。”
一旦错失了时机,待这些碎玉与焦土瓦砾一同被清理掉,便真正无所对证了。
话虽如此,裴霁的脸色仍不好看,这毕竟是自己的疏失,险些错过重要线索,尤其不能接受让眼前之人看了笑话,哪怕应如是并无此意,甚至给他留足了情面。
压下心头怒火,裴霁道:“事已败露,死到临头,她为何还要造假毁证呢?你心中的疑惑又是什么?”
应如是反问道:“通闻斋灭门案的真相为何?”
早在翠微亭相见那日,此案的始末内情已被他们合力捋了个七七八八——青龙湾沉船案发后,劫贼连夜将赃物转运至通州,完成下一环交接后即刻安排人手护送宋氏母子撤离,而通州是通闻斋的地盘,斋主冯盈意外发现了这伙人的身份动向并帮忙遮掩行踪,当中极大可能借用了寸草堂的力量,毕竟她与温莨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膝下还养育着流有两人骨血的子嗣,算得上至亲至信。
“……冯盈此举本该与劫贼一伙结个善缘,坏在那负责接应宝物的人起了贪心,又与温莨暗中勾结颇深,由此得知了通闻斋在这件事里有过出手的消息,为封锁情报、根除后患,遂起雇凶灭口之心,使冯盈惨死于枕边人的刀下,通闻斋亦遭屠戮,若非冯家祖孙被你救下,冯盈又留下了指向凶手的线索,恐成悬案。”
应如是道:“不错,可还记得陆施主离开苍山前,我们教她说了什么?”
裴霁最烦他卖关子,有些不耐地道:“让她将接应转运之事扣在冯盈头上,使人误以为通闻斋是劫贼同党,以此……”
语声顿住,裴霁陡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依照计划,我假借沉船案劫贼的身份,于今日未时后出现在散花楼内,彼时虞红英受制于药兀自昏睡不醒,故只与柳玉娘照面而谈。”应如是回忆着当时的种种细节,“我以虞红英的病症为话头,抛出营救冯宝儿、寻回玲珑骨的意图,借此引入通闻斋灭门案,一番旁敲侧击过后,我发现柳玉娘对这桩案子的隐情不甚了解,言行神态多是顺着我的话应变,再拿杨钊自尽一事加以刺激,她又收敛起破绽,不仅一语道破荷包内的乾坤,诸般反应也变得流畅自然了许多。”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能说明什么?
裴霁又看向那碟碎玉,眼中掠过了一抹精光,道:“柳玉娘或与温莨有私底下的来往,却不是买凶灭门之人。”
“可在白事铺里约见杨钊、指挥杀手埋伏你的黑衣蒙面人,的确是她。”
应如是拿出了那枚由柳玉娘当面交给他的黑铁令牌,裴霁一眼认出此物为何,想到暗巷里那十个豁命围攻他的寸草堂余孽,脸色当即一沉,道:“柳玉娘若不是幕后真凶,这令牌又作何解释?”
“我原本也想不通,直到发现这耳环的端倪。”应如是看着那只完好的耳环,“柳玉娘会易容,造假于她而言也非难事,却只做到了空有其形,说明事发仓促,没有时间让她做好准备……既然如此,她有没有可能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杨钊身上有这只耳环?”
杨钊当然不可能佩戴女子的饰品,就算要赠予他人,也不可能准备一只次品旧物,除非这东西本就是别人给他的特殊信物,此人只能是与他有故的女子。
“耳环若为柳玉娘亲手所赠,许多事都说不通,可她又对此物知根知底,说明她在那段往事里并非局外人。”应如是轻声一叹,“还有,我向柳玉娘提出了顺水推舟之计,她已是无路可走,就算不愿信我,也不该轻易放弃这最后的一线生机,结果你都看到了。”
伪造证物又亲手毁去,执意杀死“冯宝儿”与岳怜青,为此不惜赔上了性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你身负皇命,故眼里心里只看得到玲珑骨,可对柳玉娘而言,销毁耳环这样物证似乎更为重要,这是何故?”
杨钊既死,柳玉娘想要袒护他已晚了;物证落入裴霁手中,若是抵死不认,她就不该枉费心血去造假。同理,柳玉娘分明为应如是的提议动了心,却要选择那条孤注一掷的死路,若非她自视甚高、冥顽不灵,便是她根本无法达成交易。
“……她想掩藏起来的另有其人。”裴霁这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应如是颔首道:“若真如此,那人必与杨钊、柳玉娘都相知相熟,甚至同柳玉娘的关系更为亲近,这才让她有机会插手布局,并拿到这面至关重要的令牌。”
裴霁霍地站起身来,正要抬步往外走,却被应如是抓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