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有人不悦地问道:“裴大人笑什么?”
裴霁当然是笑他们睁眼说瞎话,这里的布局与他住的地方没什么不同,都是一进一出的院子,一间主卧带两个耳房,李义昨夜既有出行,这八人不会不知,如此欲盖弥彰,岂不可笑?
然而,裴霁没有当面戳穿这个谎言,笑过之后转身便走,直奔山路去了。
既是搜查,便不可走马观花,好在他们人手足够,进山后边走边探,途中互相监视提防,倒也不至于错漏踪迹或是被人钻了空子,只是这一通搜查下来,竟是没有发现可疑痕迹。
难道任天祈不是在这条路上出事的?裴霁皱着眉,身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转头看去,原是一名年轻弟子伸手拍掉了飞到脸上的苍蝇,见有目光投来,连忙在衣服上蹭了下手,不敢再动了。
山中多蚊虫,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其他人也挥手赶开嗡嗡乱飞的蝇虫,正要继续前行,却听裴霁发话道:“看看这些苍蝇都在何处聚集!”
春末夏初,天气慢慢热了起来,苍蝇也会变得出没频繁,可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最多的是飞蚊,独在此处发现了许多驱赶不散的苍蝇,实在有些古怪。
裴霁一声令下,其他人即便面面相觑也得依言而行,很快发现这些苍蝇多是在一个方向飞舞起落,那里有棵大树,树下横着一截被虫蛀空的枯木,他们走近一些,惊起不少蝇虫,恰好有风吹来,隐约闻到了腥臭味,有人惊呼道:“血!”
空心的枯木下赫然压着一大滩血迹,已经发黑干涸,裴霁抬脚将木头踢出半丈远,俯身去看血迹的形状,虽被枯木破坏了一些,但还能看出大概。
他低声对身边的捕快道:“记下,是血泊。”
人死后倒地,鲜血会从伤口向下流出,从而形成血泊,裴霁拨开附近的杂草,没有发现拖痕和血手印,只有零星几点血迹,他闭了闭眼,地上的血似乎在脑海中重新汇聚成型,旋即向下滴落溅开。
任天祈的致命伤在心口,尸身有大量失血特征,与此处血泊的线索对得上,问题在于周遭没有喷溅开来的血迹,只发现了少量血滴,尚不能确定是从凶器还是尸体身上滴落的,会形成这样的血迹,除非……
裴霁倏然睁眼,扭头看向旁边大树的底部,那里还有一条几不可见的线状血迹,他若有所思,又戴上一双肠衣手套,忍着嫌恶去摸那滩血迹,果真让他找到了一道窄小的凹痕,薄如纸张,长不过寸,是利器在贯穿人体后没入地面而成。
一瞬间,猜想与痕迹相互印证,任天祈是先倒地再被杀害的,凶器自上而下没入胸膛,正中心脏,不偏不倚,待到鲜血浸地、人已落气,凶手这才俯身拔出利刃,残留在上的血迹随着这个挥手的动作甩溅到了树上。
这里应当就是任天祈的遇害之地了。
裴霁脱掉那双脏污的手套,命人以这棵大树为中心,仔细搜索周边,出了十步外,血迹就消失了,倒发现了一块被从中劈开的大青石,从断口留痕来看,应是任天祈那把柳叶刀所为。
不知是谁喃喃道:“我们师父武功高绝,怎会被人轻易得手……”
裴霁顾不上他们,比起乱猜一气,当下有一件事须得确认,他命人速去通知程素商,那厢没搜到什么线索,正要奔向小池塘,听说这边有了发现,立即赶来。
到了这里,程素商先与站在裴霁身后的一名卧云山庄弟子对过眼色,见其点头才凑到血泊前,看了个真切后,脸色愈发铁青,低声问道:“是这里?”
裴霁点了下头,皱眉道:“你那边呢?”
程素商摇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倘若在两条路上都发现了凶杀痕迹,那才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霁又问道:“这里离小池塘还有多远?”
程素商刚从那附近过来,心下估算片刻,道:“大抵千八百步。”
若将山路换成平地,也就是二里左右了。
任天祈要真是死在这里,其鞋底何来池边苔痕?或是他先去了池塘,又不知为何提前离开,原路折返至此才遭遇了袭杀,可这样一往一返,约定时间已至,或将被抵达池畔的裴霁察觉,一旦发生变数,莫说得手,脱身都难。
除非,凶手不知任天祈与裴霁有约,或者……断定裴霁那时到不了池边。
程素商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她不死心地问道:“裴大人,你当真——”
裴霁却已站起身来,只撂下一句话道:“把这里围上,你跟我去小池塘看看。”
说是千八百步,果真相差不远,二人来到池边,太阳已经西斜,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遍地生长的苔藓也像是织入金丝的毯子,颇有几分惹眼。
裴霁来到早上等人的地方,果然发现这里的苔藓上留有鞋印,再沿着池塘走一圈,先后找到了两对鞋印,大小不一,分明出自两人脚下。
这两枚鞋印跟裴霁的靴底对不上,手已搭住剑柄的程素商登时睁大了双眼。
“靠近池塘的这一对,跟任庄主穿着的鞋子相符,至于另外一对,瞧着是朝向山路的,只留了半边在上面。”说到这里,裴霁不由得一笑,“看来,这第三人意不在此,走得很是匆忙呢。”
程素商这会没跟他呛声,目光从这半边鞋印移向那条山路,忽道:“我若没记错,从这边下去就是你住的客院,那时你也该动身赴约,途中可有见到外人?”
当然有。裴霁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却道:“不曾见过什么人影,或许是对方提前发现了本官,先行躲避起来了。”
程素商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握剑的手紧了又松,半晌才道:“依你之见,凶手会是谁?”
“若从动机考虑,不外乎两种人,一是寻仇报复,二是利害相关。”裴霁望着那轮残阳,“本官算是后者,至于前者……你可知晓任庄主有何仇家吗?”
程素商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道:“师父他已有数年不出景州,此番到来的宾客们多数也跟卧云山庄无仇无——”
话音突止,裴霁回过头,便见程素商浑身一震,连面容也扭曲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人名:“李义!”
第七十六章
既然在小池塘畔发现了第三人的脚印,裴霁索性与程素商一道沿着脚印朝向而去,两人且行且谈,说起李义与任天祈的恩怨,还得追溯到水夫人身上。
水夫人本名水月桐,十三岁拜入卧云山庄,奉白衣太岁任天祈为师,拜绣衣娘子王秀英为师母,乃是当之无愧的门派首徒,其人姿容秀丽,武功不凡,性情温婉而不失果决,在江湖上颇有好名,有不少侠士倾心于她,身为金鳞坞少帮主的李义便是当中佼佼者,两人相识于患难,又并肩闯荡过一段时日,交情匪浅,故而一心想要娶她为妻,等自己将来做了帮主,也好有个贤内助。
因此,在任天祈和水月桐为王秀英母子之死追究凶手时,李义也出力不小,待三年后此事了结,他志得意满上门求娶,却被告知水月桐要破矩嫁给任天祈做续弦,从此成为卧云山庄的第二任女主人。
“师娘从未应允过李义只言片语,那些一厢情愿的付出也被悉数还清了,可他视此为背叛,更将家师看做横刀夺爱的仇人,当场翻了脸,要与师父一较高下。”
程素商虽是后来拜入山门的,但她身为水夫人的贴身护卫,山庄里有些管不住嘴的老人总会跟她提及此事,以至于她早就对李义心怀厌憎,眼下说起这桩恩怨来,握剑的手已是骨节作响。
想到当日在小河畔与这二人交手的情况,裴霁嗤笑道:“不自量力。”
平心而论,李义身为金鳞坞的总瓢把子,武功的确高强,裴霁先前能压着他打,其实占了先发制人而对方心有顾忌之利,任天祈则不然,其纵横江湖半生,早已超越当世一流之境,即便是在二十多年前,李义也不可能是任天祈的对手。
却听程素商寒声道:“彼时家师尚未将护体罡气修炼大成,险被他的链爪撕下一条胳膊。”
“咔嚓”一下,裴霁的脚步陡然顿住,生生踏碎了一块青石。
他忍不住回想起任天祈的尸身上确有许多旧伤留疤,其中一道抓痕就在左臂上,只因伤口愈合已久,与致死之因无甚干系,他跟应如是都没有多加在意,毕竟人在江湖难避明枪暗箭,便是他们两人的身上,也有数不尽的暗伤。
“李帮主可没有这样的本事。”裴霁唇角上扬,“他用了什么鬼蜮伎俩?”
程素商反问道:“素闻夜枭卫监察江湖日久,难道不知金鳞坞以何发家?”
金鳞坞现在自诩名门正派,祖上却是盘踞在江城一带的水贼,以劫掠货船、勾结走私为营生,积攒下丰厚家底再洗白上岸,表面光鲜,实则连本钱都沾着血。
“金鳞坞有三绝,浪里龙的水性、云中飞的链爪以及风化雨的秘药。”裴霁沉吟道,“雨化丹,据说曾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化功散,药性极强且没有解药,一粒药就能废去一个人的毕生苦功,若酌情减量,还可当做软筋化劲的迷药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