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水夫人瘫坐回椅子里,像是龟裂的土地猝然被雨水浇成了烂泥。
应如是近前数步,上身微倾,注视着她不住颤动的双眼,道:“隐忍十年,临渊履冰,纵使亲手杀了任庄主,所得也不过一时痛快,陈秋设计李帮主在先,暗算裴大人在后,当中任何一环失控,都将一发而不可收,足见其所图不仅是几条性命!水夫人,万事不仅有因有果,还得有舍有得,你是想为任庄主报仇雪恨,还是要保住卧云山庄的基业?”
屋里霎时静如坟茔,连裴霁也屏住了呼吸,水夫人紧攥双手,一枚指甲无声断了,血淋淋地嵌在肉里,十指连心痛,她的神情却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她慢慢坐直了身躯,扬声道:“素商,带十九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程素商一直守在外面,听到这句吩咐,她不敢耽搁半刻,转身去了东厢房,很快将十九带来,甫一进入,便察觉气氛凝重,连忙按剑在水夫人身畔站定。
应如是见十九不敢抬头,悄然给裴霁递了个眼色,待其敛息落座,那股冰封般的寒意随之消解,十九暗暗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坐下了。
桌上没有茶点,只一盏将熄的灯,水夫人亲手为它换了芯,忽而道:“十九打小就不是巧舌如簧的孩子,昨日那些话都是居士你教他说的吧。”
闻言,十九浑身一颤,脸上也发起烧来,应如是却不觉窘迫,坦言道:“虚岁十八了,早已不是无知稚子,只要认清事实,该如何说明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但在外子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小儿。”水夫人轻扯唇角,“因此,外子不会越过妾身,将重要之物交给他保管,何况此物会引人觊觎,平白招来危险。”
应如是这次没有否认,赔罪道:“确是在下的主意,还望莫怪。”
“事急从权,居士以此揪出了李义这个帮凶,妾身道谢不及,怎敢怪罪?”水夫人话锋一转,“不过,妾身知道十九说了谎,非是抓住李义之后。”
话音落下,裴霁的目光已如利刃般刺了过来,水夫人接着道:“再过两年,十九就该行冠礼了,他是我们夫妇看着长大,妾身本欲送他一个医馆,外子却言他不愿自立门户,遂与妾身商量,让他磨练几年,再提拔总管事,将来继承火宅。”
有些事,水夫人并非没有察觉端倪,只是不曾细究,如今一一回想,其实有不少蛛丝马迹被当时的她忽略过去了。此言一出,不仅十九呆若木鸡,程素商也惊呼道:“这怎么行?火宅是师父和师娘您的心血,哪能……”
她突然语塞,正因是心血,才不能轻易交给外人,十九正是任天祈的亲骨肉。
“我、我不能……”十九慌张地望着她,“夫人,我不敢想……我不配的!”
“长者赐,不敢辞。你要辜负生父的遗愿么?”水夫人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你要学的还有许多,火宅交到你手里,至少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不过……有些东西可以给你了。”
话虽如此,她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面色也冷若寒霜。裴霁正待出言,桌下的脚却被人轻轻一踢,只得剜了应如是一眼,后者浑不在意这记眼刀子,他将所有线索在心间揉碎重组,一个念头随之升起,轻声道:“莫非与苍山旧事有关?”
水夫人反问道:“你们可知火宅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多数人只当火宅是个慈善堂,却不想安富恤贫息息相关,落魄者众则易生事端,任氏火宅有卧云山庄为靠山,官吏不敢盘剥,地痞不敢闹事,凡是有点成算的富户,无论出于真心假意,莫不想方设法与之拉拢关系,赚了些许善名,又可在白衣太岁的荫庇下放手做事,表里相济,利害相连,火宅方得延续至今。
“慈善做得好了,是一门名利双收的生意。”她用一种近乎凉薄的语气道,“做生意的,都有一个起家攒底、入不敷出的过程,外人那时不敢下场,除非……”
火宅的经营走上正轨,细算不过五年,而在那之前,除了少数无依无靠之人,更多的是任天祈通过各种渠道从外面带回来的人,妇孺残病者皆有,他们没有失去谋生能力,偏偏无家可归,四处颠沛流离。
“十年前,外子应王前辈之邀,前往苍山襄助义军,后负伤而返,于次年秋末建立火宅,本意是为了收留那些义军的家眷遗孤。”
当着裴霁的面,水夫人眼也不眨,径自往下道:“大战过后,不少门派遭到清算,还有人落井下石,死伤者不计其数,侥幸逃得一命的人也是朝不保夕,外子暗中动用了力量,帮他们躲过追杀,陆续带入火宅……”
那时候局势动荡,这些人不仅没什么价值,还会招来大祸,水夫人也顾虑颇多,但任天祈对她晓以大义,说服她合力办成了此事,等到护生剑刺君案发,一些不曾有过往来的势力便主动向卧云山庄示好,加深了明里暗里的合作。
裴霁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拍桌而起,逼问道:“都是谁?”
这一句话饱含杀意,水夫人道:“每一个人、每一笔账都用白纸黑字记在那里,陈秋也好,李帮主也罢,包括裴大人您在内,要说这儿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费心竭力去找,想来只有这个了……但老爷有言在先,这些东西要交给十九。”
裴霁怒极反笑,倏地屈指罩在呆坐着的十九头上,寒声道:“那本官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应如是只来得及抓住一截手腕,两相对峙,互不退让,却听水夫人道:“莫说是杀了十九,便要召集兵马将白眉山夷为平地,妾身也不会辜负亡夫之意,卧云山庄为他所立,与他陪葬又有何不可?”
说出这话时,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冰冷和麻木,裴霁心里一沉,应如是趁机弹中他内关穴,将大气不敢出的十九拽了出来。
望向水夫人,应如是脸上无悲无喜,目光深邃平静,似早已料到了这个时刻。
“水夫人……”他轻言细语地道,“你做出这个取舍,可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四目相对,水夫人竟笑了,道:“我不在乎。人心本偏,无论有何隐情,陈秋是为了苍山旧事杀我夫君,我还做什么善人?东西只会交给十九,谁想拿到手里,自去向他索要,至于什么时候交,由妾身说了算。”
裴霁冷冷地看着这个清醒的疯女人,问道:“你待如何?”
水夫人弯了下唇,温柔而残酷地道:“妾身要用凶手的人头祭奠亡夫。”
“好,本官就依你!”刀未出鞘,从裴霁身上散发的森寒之气已切肤透骨,“便请水夫人传话下去,明日设堂审问李义!”
说罢,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压住胸中翻滚不休的杀意,拂袖而去。
应如是稍作迟疑,见水夫人垂下了头,双肩微微耸动,没等他多看几眼,程素商已侧身而挡,将水夫人抱在怀中,下颌轻轻蹭过发顶,低声安慰着什么。
两人出了屋子,反手掩上门,忽听一旁传来裴霁的冷嘲:“比起任天祈,她俩更倒像是一对患难相扶、冷暖相知的夫妻呢。”
这话委实有些刻薄,应如是低声提醒道:“开玩笑也不可过分了。”
心下却动了念头,须知程素商对待外人不假辞色,冷硬如一尊石像,却在刚才流露出了春水化冻般的温柔情态,他收敛心绪,问道:“裴大人决意提审李帮主,难道以为他还有所隐瞒?”
裴霁冷哼道:“人心隔肚皮,不下狠手逼上一逼,谁知道呢?”
仅此一句话,血腥气几乎扑面而来,应如是皱起眉来,到了攸关性命之际,他不认为李义还会藏着掖着,但见裴霁眼中含煞,心知这人不会更改主意了,只好道:“既然如此,今日还得严加看守,提防变故。”
见他不与自己作对,裴霁面色稍缓,道:“本官要入城一趟,夜间未必能返,应居士若不放心,大可亲自到地牢里盯着。”
应如是想着他是要找徐康,也不再多言,待其走远,转头道:“回屋歇着吧。”
十九却摇头,他脸色苍白,哑声道:“夫人她……果然是恨我了。”
值此关头,水夫人执意完成亡夫遗愿,并非不知变通,而是借刀杀人,一旦十九拿到那些东西,即使真凶落网,他也难有一个好下场。
喉头微微滚动了几下,应如是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宽慰道:“别多想,等到抓住真凶,一切都会好的,亦或她在你眼里,是个面慈心狠之人么?”
十九连忙摇头,应如是想了想,道:“你既不想回屋,就帮我做些事吧。”
说着带他走出院落,附耳道:“你去大厨房一趟,打听寿宴当日有无异常之事发生,不论轻重大小,仔细问上一番,再去弟子院……照做即可,不必多问。”
在这山庄里,目下最得十九信赖的人莫过于他,纵是满头雾水,也乖乖应了。
应如是送十九离开东坡,独自在岔路口站了好一会儿,日光照落满身,非但不觉温暖,反而有股后知后觉的寒意从骨子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