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昨夜下过一场大雨,今日天光不错,但在这驿站后院内,仍是一片阴暗。
应如是放下布帘,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腥气扑面而来,他眉心微跳,慢慢地向前走去,踏过氤开血色的水洼,看到裴霁背对着自己站在刑架前,一条染血的鞭子被丢弃在地,已经打烂了。
刑架明显是临时粗制滥造出来的,肉眼便可看见不少粗大的木刺,一个黑衣人被绑在上面,满脸血污,遍体鳞伤,几根长针没入大穴,封住他全身内力,本就有贯穿伤的左肩已是一片血洞,隐约可见白骨。
应如是的呼吸陡然滞住了,他从夜枭卫脱身四年,行事留一线,不再动用那些残忍手段,而今再次目睹,仿佛噩梦重临,刺骨寒意顷刻传遍了四肢百骸。
下一刻,他猛地踏前几步,伸手扣住受刑者的左腕,只觉冰凉僵硬,没能摸到脉象,再移向心口、颈侧和鼻前,生息全无,已是不活。
后院里一时静得骇人,直到裴霁开口道:“人都死了,摆出脸色是给我看的?”
他的语气很差,除了烦躁之外,还有几分尚未消退的凶狠,像是一点就炸的火炮,若在平时,应如是定会先用话术软化尖刺,以此避免冲突,目下却不然,他抬起受刑者的下颌,用袖子仔细擦掉血污,露出一道道斑驳伤痕,那张姣若好女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了。
见他不说话,甚至没有露出一丝厌恶之色,裴霁反倒心慌起来,他从来不怕这人的横眉冷语,因意见不合、行事相左而大打出手的时候也多了去,目下却有些手足无措。
“……这厮骨头太硬,我被他激怒,没收住手。”到底是受不了这样令人窒息的气氛,裴霁破天荒地压下余怒,按下应如是的手,“原本我记着你的话,将人关在这里,连夜找了郎中过来,准备为他看伤,等你抵达再一同审问。”
“差点让他跑了,是吗?”应如是语气笃定,目光落在裴霁颈侧那道血痕上,伤口很浅,位置却险,而在昨日分别之际,这里还是完好无损的。
裴霁摸了下颈侧,脸色又阴沉几分,自觉丢了颜面,道:“是,看守的人一时不备,让他夺刀逃走,我在大堂听见动静,立即上房去追……”
陈秋毕竟身负重伤,手中又没了无影剑,能够逃出驿站已是拼尽全力,周遭没有藏匿之地,他很快被裴霁截住,可这人虽被抓了回来,但在眼皮子底下出了纰漏,还折损了一个手下,裴霁听着那嘲笑声,仿佛被一巴掌甩在了脸上,当即命人竖起刑架,亲自动手拷问。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听到这里,应如是又看向刑架上的尸体,其身上不少伤口都有焦痕,却不是烙铁烫出来的,上手一摸便有了数——是裴霁将三尸真气强行打入对方体内,掌劲一催,火毒便流贯全身,从里到外地灼烤,直到受刑者再也撑不住。
“即便如此,连三尸真气也用上,实在过了。”回过头,应如是冷冷看向裴霁,“这样的手段已超出审问之限,你是动了杀心。”
裴霁难得服软,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痛脚,当即冷笑道:“本官怎么做事,轮得到你一个叛徒问罪?”
应如是却道:“你一向气性大,但很少失分寸,究竟为何乱了阵脚?”
裴霁怔了下,难以言说的疲惫忽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应如是不急追问,拍了拍他的肩膀,两轻一重,安抚下将要爆发的怒火。
良久,裴霁稳住心神,反握住应如是的手腕向旁一带,道:“你随我来。”
这院里有几间屋子,裴霁推开当中那一扇门,室内打扫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为驿长的住处,被他征用来歇脚,桌上有只灰鹰,正低头啄食一碟生肉,听得门口的动静,立即机警地振翅飞到了横梁上。
看到这只灰鹰,应如是心中一沉,低声道:“暮云!”
“四年了,你还认得它?”裴霁不由侧目,这是不知僧的信鹰,只听从他和两个弟子的指令,凶性不小,爪牙尖锐,还有些看菜下碟,或许是知道主人偏爱大弟子,便与李元空更亲近,他刚拜入门下时不晓得厉害,险些被它抓瞎眼睛。
应如是叹道:“原本是我捡了它回去,名字也是我起的。”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裴霁打了个呼哨,灰鹰暮云便飞落下来,在两人头顶盘旋几圈,停在了裴霁的肩膀上。
“看来它不认得你了。”裴霁笑着抬手摸了摸羽毛,暮云歪头看着应如是,琥珀色的眼睛冷锐锋利,仿佛随时可能扑过来。
应如是苦笑一声,向后退了两步,道:“师父让暮云来找你,有何吩咐?”
裴霁也不废话,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应如是展开来看,双眉渐渐皱起——
原来,任天祈的死讯已传到开平,不知僧果然知其藏有簿册一事,传信来问结果,还提到逆党近来动作频频,接连刺杀了数名地方要员,且有探子发现了一些盐铁漕运的异动,恐怕这帮不臣之徒正在积蓄力量,消息虽然暂时被压住了,但陛下已经知情,对贼子们的动向尤为关注,着夜枭卫抓紧追查。
“怪我着了他的道……”裴霁也叹了口气,“任天祈已死,薄册也被他毁了,我们想要继续追查护生剑大案,只能从他嘴里挖出新的线索,比如他是不是四年前那个刺客,岳怜青现在何处,还有什么人与他们共谋,总得有的放矢吧。”
夜枭卫的手段天下皆知,即使受限于此间条件,陈秋也没把握抗住全部酷刑,所以他不是想逃走,而是求死。
想通个中关窍,应如是一时无言,护生剑大案不仅如屠刀般悬在朝野无数人的头顶,还跟绞索一样死死缠住了夜枭卫的脖颈,一日不破此案,民间的反抗者就会借势奔走联合,终有一日会揭竿而起,故顺元帝也好,不知僧也罢,乃至那些依附于当今朝廷的门阀势力,皆层层施压,难怪裴霁在盛怒之下收不住手。
倒了一杯凉茶喝下,裴霁勉强压住火气,问道:“你这趟回去可有收获?”
应如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正是当日从李义房里搜出来的,裴霁眉梢微挑,将随身携带的照影水给了他,涂上后在纸下点烛移烤,如在散花楼里那时一样,原本的黑色字迹褪色不见,一支红色的无鞘小剑浮现出来,刃上有“护生”二字。
见状,他沉声道:“果然是岳怜青的手笔!”
彼时初见此信,应如是和裴霁就闻到了密写药水的味道,此物外流于岳怜青之手,他们心中便生怀疑,不想徒增事端才略过不提,而今明确隐迹,躲在陈秋身后推波助澜的人是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换言之,岳怜青纵使不在景州,也不会离此太远。
裴霁面露喜色,又听应如是道:“水夫人那边问不出什么了,但她还算识趣,问话知无不言,暂能断定陈秋不是四年前在凌山行宫刺杀先帝的真凶。”
这倒不是胡说,他与水夫人对峙时,听她把陈秋化身程素商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要在任天祈的眼皮子底下蛰伏多年,行事务必小心,凌山与景州相距甚远,来回最快也要月余时间,程素商身为水夫人的护卫,不仅抽不开身,还要提防任天祈的猜疑,再从别处寻找佐证,足以确认当年的凶手另有其人。
“至于那名替陈秋打掩护的女弟子,我去晚一步,她已经走了,火宅内亦有数人不告而别。”顿了下,应如是又把袖里的纸条拿出来,“离开前,徐掌柜派人与我交换情报,我将失踪者的名单给了他,想来他已经有所行动了。”
见他从容沉静,又有物证,裴霁心下疑虑稍去,嗤笑道:“这帮人的嘴比命还硬,就算能够追上,也未必能抓到活口,何况小鱼虾的肚子里能藏多少东西?”
应如是故意道:“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如他所料那般,裴霁不再留心此事余波,挥手将暮云驱回桌上,回身紧盯着应如是的双眼,大笑道:“谁说没有?若是没能撬开陈秋的嘴,他就算想死,我也要卡住脖子留他一口气!”
这话说得杀气四溢,应如是心中一紧,面上不显端倪,只道:“他说了什么?”
裴霁一字一顿地道:“岳怜青,正藏身在碧游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碧游镇”三字一出,应如是愣了半晌才想起些模糊印象,不怪他孤陋寡闻,中原疆土何其广袤,碧游镇既非兵家要道,也不是经文重地,它位于景州与西陲的交界处,地产贫瘠,物流闭塞,可谓是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唯独好在安常守故,没出过什么骇人听闻的祸事。
若是为了借地藏身,那里委实算得上一个好去处。
心念转动,应如是凝眉道:“他连死都不怕,怎会出卖同伴?”
裴霁不由笑了,仿佛因这句话占得上风,颔首道:“不错,陈秋是块硬骨头,无论我问什么,他都咬紧牙关,让我失却耐心,决定用些非常手段。”
应如是赶来之前,诸多猜测尚无定论,但有一事证据确凿,即当日在乐州城无忧巷里,是陈秋扮为鬼面人救走了岳怜青,此子不仅是一清宫的余孽,还是青龙湾沉船案的始作俑者,与护生剑刺君案及其幕后逆党关系密切,于公于私,裴霁都不可能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