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桌上油灯将熄未灭,裴霁拿银针拨弄灯芯,于微光下低声道:“你若当真后悔,我……纵有几分不甘,也是会带你回去的。”
李元空刚走那阵,裴霁虽受刑罚之苦,但没了碍事的压一头,打心底里痛快,要说有什么遗憾,不过没把场子找回来,想着日后再见,必得连本带利算个清楚。
可等他执掌无咎刀,坐上觊觎已久的位置,方知“谋事尽责”四字说的轻巧做来艰难,朝野间的明枪暗箭已令人防不胜防,每每面对不知僧,若有芒刺在背。
“……四年了,你还是这般怕他。”应如是背对着烛火,目光落在阴影处。
“人是会变的,就像你从杀伐果断变得心慈手软,师父他老人家扫地八年,想要踏出囹圄也不奇怪。”裴霁凝视他的背影,“姓单的死前说那些话,你信吗?”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虽不尽然,但在那时,单大夫没有骗他们的必要,旁人连不知僧的俗名都无从探得,更遑论持有私令,针对三尸真气炼丹。
那面刻有“淳”字的玄铁令牌正在应如是怀中,离心口只隔了层薄衫,却是捂也捂不热,这会儿又透出刺骨的寒意来,他沉默良久,道:“何必明知故问呢。”
抬步走到门前,应如是正要抽开门闩,却见外面人影闪动,武四娘的声音传来:“有急报,大人可曾醒了?”
应如是的手一顿,侧身与裴霁对视了眼,这才将门打开,武四娘愣了片刻,又见裴霁坐在桌旁,忙低下头去,双手递上一只细竹筒,道:“开平来的飞书。”
裴霁双眉微皱,劈手夺过细竹筒,从中取出二指宽的纸条,用照影水涂过,移至烛火上方,不消多时,有字迹显现出来,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神情骤变。
应如是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胸口发闷,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霁欲言又止,斥退武四娘和其余两名夜枭卫,待门外空无一人,这才把纸条递给他,上面仅书“帝师破障在即,恐朝堂生变,速归”一行字,应如是脑中“嗡”地一响,丹田间炸开剧痛,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扶住桌角,烛火摇曳。
“凝神!”裴霁一把抓住他的手,又被紧紧反握,劲力大到筋骨生疼。
应如是回过神来,慢慢松了手劲,目光兀自钉在纸条上,当年他问不知僧“何为三尸”,对方道“三毒三欲,破而后立”,只这破障一关,便是天人之别,纵观一清宫百年传承,唯有祖师凌素心修成此境。
他不曾见过这位武林神话,却也知道修炼《三尸经》的关键在于守心如一,裴霁已遭三尸真气反噬,境界更高的不知僧又将如何?
越是往深里想,应如是的脸色越是难看,裴霁收拢纷杂思绪,道:“破障即是破妄,师父与我不同,我急功近利,他修身养性,定然……”
话未说完,便见应如是摇了摇头,颤声道:“身在空门,心蕴红尘,不成的。”
早先得知裴霁奉命为不知僧昧下玲珑骨,应如是便晓师父的妄念死灰复燃了,亦或者它从未熄灭,当初碍于先帝,而后沉醉武学,乃至利用东来子的丹方炼化尸人,一面结党营私,一面积蓄力量,不想造化捉弄,大事未成,恶业先出。
他察觉不到自己的神色语气,裴霁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觉这几个字于对方而言,怕是有如乱箭穿心,却也不得不往下道:“你有何打算?”
不知僧这四年来一改当初的隐忍淡漠,暗中把持大权,连今上都得忍让三分,裴霁更不清楚他有多少党羽,若是有个好歹,必将引发朝野震动。
应如是怔忡许久,放开他的手,静静地坐了一阵,将纸条碾为齑粉,幽幽道:“我已不在那个位置,该要做好打算的人是你。”
说罢,他起身走向房门,裴霁愣了片刻,气急败坏地道:“你也算是——”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打断裴霁未尽之言,他正待踹门,发现应如是抵在门前僵硬不动,隐约传来急促沉重的呼吸声,霎时停下动作。
裴霁惯会损人,未曾用心安慰过谁,那些刻薄话到了嘴边又强自咽下,只能干巴巴地道:“明日动身,来得及。”
相隔一扇门,看不见彼此面目,应如是站在走道上,好似落了水,听得此言,缓缓抬头,眼前光影不定,恍惚闪过一道灰衣人影,不及转身,又被黑暗淹没。
他沉默了很久,步伐缓慢地离开这里,扶着木梯走上去,踏过最后一阶,抬手拭去脸上的汗和血,又变回了从容沉静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已深,武四娘等人或守出入通道,或在后院值夜,二楼本是临时安置病患之所,现已空空如也,应如是随手推开一扇门,正要迈入,忽觉身后冷风微动。
他进屋坐下,不作声也不点灯,借着透过窗纸的细弱月光,与来人打了个照面,陆归荑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将一个木匣放在应如是手边。
匣上有锁扣,应如是不去动它,淡淡道:“既然搜得证物,不该交到我这里。”
碧游镇的案子可算了结,但尸人买卖流毒于外,捣毁了此处巢穴,还有窝点藏匿在别处,所涉利害盘根错节,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彻查深究,陆归荑已投身裴霁麾下,当知向谁复命,却要避过旁人,将这至关重要的证物带了来。
陆归荑失血不少,颈上割伤未愈,月光照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摇头道:“我私自看了里面的东西,有几封密信至关重要,若是交给裴大人,后果难料。”
那是夜枭卫独有的密写信,陆归荑见识过厉害,身上带了药水,出于审慎才解密试阅,未料发现了惊人真相,倘使信上所言俱实,强硬如裴霁怕也不能追究到底,这些证物连同无数人命血泪,将如树下枯叶,被竹帚扫成一堆,腐烂成泥。
“我是个女贼,不配讲什么大道理,但散花楼沾了人命生意,今后摸过的每一个子儿、吃进的每一口饭都带着血腥味,都说‘不知者无罪’,既已心知肚明,便做不到抛诸脑后,可这东西交了上去,无论他做何处置,我都没有回头路了。”
她言辞恳切,应如是心中有数,手掌落在木匣上,道:“我与他是同样人。”
这话如同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恐惧让陆归荑愈发清醒,斩钉截铁般道:“不。”
她单膝跪在冰冷地面上,兀自抬头盯着他,道:“这里不是苍山,也没有悬钟,可翠微亭主人曾立誓为不公者鸣不平,而今惨祸当前,难道要闭目塞听吗?”
不算最初那漂泊无定的一载,之后三年苦修,翠微亭悬钟七响,应如是七出苍山,为七个走投无路之人办成七件难如登天之事,说书人口若悬河,只道荡气回肠,言不尽血汗艰险,而他从不在意,也不曾后悔。
李元空或是那般人,但他给自己活活扒下了一层皮,就像羽化的蝉、破茧的蝶,变成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应如是,陆归荑并非亡命赌徒,却想为此孤注一掷。
掌下的木匣如有生命,传来幻觉般的震颤,应如是僵坐不动,陆归荑屏住了呼吸,心跳牵扯得胸腔生疼,眼里的血丝好似要凝成泪水夺眶而出。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烈火烹油般煎熬人心,直到寒意全身,她才听见应如是长叹一声,难掩疲倦地道:“你希望我取代裴霁,回到那个位置上,是吗?”
一语中的,陆归荑后背沁出冷汗,直言道:“没错!”
她是为裴霁所迫才加入夜枭卫的,对他敬大于畏,没什么忠心可言,况且这不是一条顺水好船,散花楼若陷得太深,迟早会在滔天洪流之下粉身碎骨。
“陆施主,我该感谢你这番信任,但……”应如是眼帘微阖,突然弯了下唇,“叛逃之罪非同一般,即便师父肯点头,明面上也得有个交代。”
一股凉气从背后灌进心里,陆归荑攥紧拳头,便见他目光幽深,慢慢道:“若要功过相抵,非得提上护生剑刺客的项上人头不可,岳怜青……也在劫难逃。”
刹那间,陆归荑如堕冰窟,她未尝没有想过这个代价,只是抱有一丝幻想,望他还能手下留情,目下仿佛被石子击破了镜花水月,浑身颤抖起来。
见状,应如是不由叹气,似是说与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切身不由己,挑明皆是有心无力,到头来不过‘立场’二字,好比你信任应如是,他日我回朝掌刀,你不见得还敢相信李元空,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敢稍忘。”
窗外月色渐明,而他背光而坐,低眉垂目,乍看如同古刹里的佛陀石像,陆归荑却打了个寒战,她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涌动的黑暗,似有厉鬼将要破封而出,分明没有泄露半分杀机,她却突然生出一股自己已经死去的错觉。
事已至此,陆归荑终于意识到那句话并无作伪,他跟裴霁的确像极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料想自己犯了大错,恐怕出不得这间房,耳中隐约传来重物崩塌的幻听,不知那是苍山的草木土石,还是翠微亭的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