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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浓重血气在小庙里弥散开来,不尽是马血的味道,裴霁执刀起身,没管老部下的尸体,反倒看向了门口,那小女兀自压在武四娘身上,后者竟未将她推开。
  一支细短的精铁匕首,贴着手臂内侧藏在袖下,就在两人相撞的刹那,寒锋破袖而出,毒蛇般刺入了武四娘的小腹。
  武四娘手中有刀,本可轻易将这小女杀死,但她为破门而入的马匹分了神,未将蝼蚁般的半大姑娘放在心上,迟了一瞬,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没进脏腑之时,她瞪大了双眼,还不信这是真的,小女偷袭得手,顺势一绞,厉声道:“伪朝鹰犬,今日我为哥嫂和侄儿报仇了!”
  原来他们确是一家人,可这个家本该有七口人。
  武四娘已抬起了刀,却在这句话下扭曲了脸庞,她做了五年夜枭卫,杀了不下五十人,未曾有过恐惧或悔恨,直到这一刻。
  风将迸起的火星扑向地藏王神像,原来世上真有报应,血债也要以血来还。
  临死反扑这一刀本是冲着小女颈侧劈去的,忽然失了准头,堪堪从她肩头划过,鲜血喷出的刹那,武四娘倒了下去。
  那妇人从旁扑过来,抱住女儿就地一滚,自两面夹击下闪过,未及起身,反手打出一把牛毛针,“叮叮叮”脆响连发,光滑的刀身仿佛变作了刺猬,猛力一震才将细针甩落,母女俩也趁机回到墙角。
  随行九名夜枭卫,无一不是好手,千里跋涉未有折损,却在这庙里少了两人!
  一瞬间,剩下七名夜枭卫顿感杀机临身,他们将武器拔出来,死死盯着那一家四口,中年男子不急不慢地踏出两步,气势与方才判若两人,木棍看似随意地挥出,却有风雷之声,一招一式绵延不断,让人窥不清棍影虚实,刀锋一偏再偏,猛地被棍子点中刀背,爆鸣立响,那夜枭卫向后疾退,刀身已裂。
  “破军枪。”应如是认出了这门武功,思及老者来路,恍然大悟,“徐靖少时为乞,一生无子,这套自创的枪法都传给了亲兵,怪不得啊。”
  顿了下,他轻声问道:“你们也从了护生剑,是么?”
  叹息一声,林老汉双手齐翻,压下左右劈来的刀剑,纵身落在神像前,望着他道:“应居士,你既已放下屠刀,又何必为虎作伥?”
  应如是默然无言,脚下好似生了根,裴霁不由嗤笑出声,疾点岳怜青穴道,将人推向他怀中,漠然道:“见不得血光,就把眼闭上。”
  下一刻,刀光与目光几乎同时刺出,如有飞火流星破空袭去,割裂混杂光影,奔雷闪电似的杀向林老汉,他不敢托大,忙是侧身向后躲避,哪知厚重的泥塑神像经不起这霹雳一刀,伴随着裂声大作,神像的上半身倒落于地,扬起尺高灰尘。
  烟尘四散间,裴霁飞身掠来,一脚踏在石座上,手起刀落,林老汉仓皇再退,翻身下扑,背后刀锋追至,眼看他要同神像一般断成两截,枯瘦的手掌忽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借力而起,折腰翻身,双掌夹住刀刃,顺势迫近裴霁身畔。
  都说人老成精,于武者而言更是如此,林老汉的功力不如裴霁,但身法奇快,招数诡异多变,生生将他拖在了方寸之间,又听几声骨肉裂响,那中年男子以棍代枪,竟将一名夜枭卫的胸膛贯穿,旋即劲力猛发,血溅尘土!
  可惜他们是以少敌多,也只能站得一时上风。
  过了二十招,裴霁窥得林老汉招法破绽,脚下陡然前冲,提前封住他周身退路,无咎刀划过半轮弯月,林老汉不及看清,凭本能向后一退,胸前衣襟立红。
  躲过逼命一刀,林老汉仰面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只得闭目等死,怎料裴霁没有乘胜追击,兀自站在上方,鲜血沿着刀刃滴在靴面上,而他不曾低头看。
  目光落处,火堆已被裹挟湿气的夜风扑灭,旁边两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地上多出一道双目紧闭的人影,是裴霁留在后方盯着他们的夜枭卫,其胸膛尚有微弱起伏,但未能在昏迷前发出任何声音,纵观此地,唯有应如是能做到。
  饶是对这一刻早有料想,但在亲眼目睹时,胸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仍如山呼海啸般汹涌而下,须臾间思虑万千,可在外人看来,裴霁仅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在这近乎天塌地陷的紧要关头,他竟笑了一声,发自肺腑。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第一百七十六章
  风雨未停,岳怜青被应如是带出小庙,没等反应过来,人已上了马背,应如是坐在他身后,一记掌风劈断了绳索,扬鞭策马,冲过坍塌院门。
  风声不绝于耳,健马在雨中飞驰,泥土急翻,积水四溅,岳怜青只觉自己好似怒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颠得粉身碎骨,本欲挣扎,却被两条手臂圈得动弹不得,挟着雨点的冷风一刻不停地迎面扑至,眼前模糊不清。
  不多时,他们已奔出老远,那小庙里的火光也好,打斗声也罢,俱已消失。
  岳怜青感到浑身骨头都要散架,急促问道:“你做甚么?要带我去哪儿?”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岳怜青艰难地回过头去,只见应如是衣发尽湿,半张脸隐在暗影里,眼中无波无澜,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岳怜青无端打了个寒颤,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嘴里,他未曾见过应如是这般神情,但转念一想,他也没亲眼见过从前的李元空是什么模样。
  身为不知僧最得意的弟子,以弱冠年华执掌无咎刀,这样一个人,就算面目全非、性情大改,魂魄深处还是凛冽如数九寒冬的风。
  “风寒的根本是阴邪阻滞了人身气机。”马蹄疾踏不停,应如是的说话声却缓慢平静,“你会下针,也懂取穴行气,即便没有内力,做到这点也非难事。”
  他以推拿法为岳怜青散寒,发现对方体内气息逆行,收寒遏阳,由此引得病情来势汹汹,再以真气解穴正脉,阴阳复顺,这“病”去得也快。
  把戏被戳破,岳怜青心里“咯噔”一声,强笑道:“你为何不当面拆穿我?”
  “你一路上都很安分,偏在这时有了动作,我便怀疑那四人是在守株待兔。”
  然而,仅凭四人之力,要想从他们手里劫走俘虏,胜算不足两成,若非铤而走险,便是另有部署,故而鸣镝突响的刹那,应如是已料定有诈。
  “你怎的没有告诉裴霁,让他有所防范呢?”岳怜青试探道,“或是你认为凶险难料,准备扣留我这人质作为后手?”
  应如是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了他,望向风雨晦暗的前路。
  岳怜青屏息等了半晌,只好转回身去,后背又靠着对方的胸膛,衣袍被雨水浇得湿透,贴在身上也没了暖意,唯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隔衣传来,沉而有力。
  蓦然间,他知道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注定殊途难归的两个人,须得心照不宣才能粉饰太平,但要分道扬镳,只消一意孤行。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走不到尽头的路。
  快马疾奔一阵,雨势渐停,风还未止,吹得人透骨生寒,岳怜青抬眼看去,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因着地势偏低,这一场大雨方过,水面稍显浑浊。
  此地是苍山南麓,河对岸有条枯梅小路,过去便是翠微亭,若是顺流而下,又可绕过山英县,驶入玉龙江支流,沿途有不少集镇和山林,进退皆宜。
  长夜将将过半,离天亮还早,河上横亘着一座石桥,不知历经了多少年风吹雨打,岳怜青以为要过桥,怎料应如是带他翻身下马,就在桥头不远处站定。
  风动水光寒,岳怜青瑟缩了两下,既冷又心慌,忍不住问道:“你在等什么?”
  应如是没有卖关子,直言道:“等你的人过来接应。”
  那厢既已动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应布置都该陆续启动了,倘使对面得手,必得尽快将岳怜青送走,而要摆脱追兵,当下没有比这条水路更好的去向。
  应如是只说了这一句话,岳怜青已感到头皮发麻,仿佛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利刃剖开,教其看了个清清楚楚。
  良久,他挫败地叹了口气,屈指吹出一声口哨,刺破河边的寂静,但见一道黑影就从河道拐角转出来,竟是条乌篷船。不大不小,载得三五个人,目下只一名艄公站在船尾摇橹,今夜乌云蔽月,船上没有打灯,对方却不受影响,驾着船由远及近,到得丈许之内,拿竹篙定住船,而后垂手静待,一声未吭,也不登岸。
  此人无疑是岳怜青的同伙,来得这般快,恐怕早已等候在侧,应如是多看了他两眼,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瞧不清身形容貌,背着把用布条缠绕严实的剑。
  他收回目光,解开岳怜青身上几处大穴,顺手将人往前推去,道:“走吧。”
  岳怜青没想到他真要放了自己,先是一惊,旋即起疑,应如是也不管这少年作何打算,转身走向拴在桥边的健马,离开不过几步,袖摆便被用力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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