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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一旁的陈秋不禁发出冷笑,道:“我若早知是他,绝不敢以性命相托。”
  裴霁背叛一清宫的事,对他们这些局中人而言并非秘密,身为枯叶老人之徒,陈秋憎恨辜负任天祈,也认为裴霁与其无甚区别,故不能理解岳怜青对裴霁的信任从何而来,既是血海深仇,合该不死不休。
  岳怜青面色苍白,双手痉挛了几下,喃喃道:“我恨他也不是假的。”
  应如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好似有重锤狠狠砸在胸膛上,肋骨生疼,心脏剧颤。
  兜兜转转,布局连环,还在关键时刻摘开了闲杂之人,独留他们几个纠缠对峙,一次次生死抉择,一次次怀疑试探,被阴云迷雾笼罩的山峦总算显出真面目。
  他们要为护生剑找到真正的主人。
  “……为什么是我?”短短五个字,却耗尽了应如是全身的气力。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晚在明心堂里,陆归荑单膝跪在面前,桌上放着重要的物证匣,该说不愧是姐弟么?当时她的面上之色、言下之意,与岳怜青一般无二。
  陆归荑盼他重掌无咎刀,岳怜青望他执持护生剑,他们都想要他取代裴霁,亦或许连裴霁也默许了这一切,但没有人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应如是突然发笑,肩膀微颤,胸膛炸开难忍剧痛,有血水从左掌纱布下洇出。
  陈秋从笑声中听出了几分尖刻,也打心底里觉得这事难成,但他一言不发,岳怜青也没有笑,平静而镇定地道:“因为你是翠微亭主人,因为你对夜枭卫知根知底,因为你弃恶从善活人无数,还有……裴霁他选择了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剑,穿过了过往的岁月光阴,直直刺入应如是的心底。
  一路同行,处处试探,那些他自以为瞒过了裴霁的事情,尽在其掌控之中。
  “他亲口与我说过,若非受过我爹娘的大恩,一定会真心投效伪朝。”岳怜青喃喃道,“一剑抵一命,打从姜贼身死之日,我就等着他反戈内攻……四年了。”
  无论初衷为何,裴霁在这路上走得太远、爬得太高,回头便要摔得粉身碎骨。
  因此,他不能做护生剑之主,也没想走正途当个好人,同应如是说过的话不乏肺腑之言,裴霁可以死在山巅,不能烂在泥里。
  在这一瞬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在应如是心中拼出全貌,八年前藏锋入鞘的宝剑,也于今夜破匣刺目,那些个疑云迷雾、是非恩怨,皆如纸上字行,只消他点下头,便要就此翻篇,余下诸多空白,留待各行其道之人从头书写。
  夜已过半,幽冥肆意侵蚀人间,陈秋吹燃火折子,借这一点微光照亮周遭,岳怜青为半干衣物冻得不轻,寒邪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却还不改注目,静待回音。
  应如是整个人几乎融进了阴影,他望着那豆大的火光,视线却被黑暗占据。
  要做出决定并不容易,但在数息之后,风生平地,应如是微一欠身,开口道:“诸位拳拳之意,恕在下担待不起。”
  说罢,他走向有些焦躁不安的马匹,身后又传来一道冷语:“可是因为令师?”
  不知僧再怎样罪业深重,他仍为李元空的师父,应如是这一沉默胜却千言万语,岳怜青暗叹,老话常说“大义灭亲”,但要设身处地,能有几人狠得下心?
  应如是若能如此薄情,纵使令人钦佩,也不敢信他怜悯弱小,何谈执剑护生?
  “师恩如海,实难辜负,我等亦不愿强求为难,但……”顿了下,岳怜青双眼微眯,“天理昭昭,命数有定,而今他大限将至,望君慎思。”
  去拽缰绳的手蓦地滞住,应如是回过头来,眼中又是让人心悸的冷冽之色。
  “裴霁遭受反噬时,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他逼视着岳怜青,“一门有着致命缺陷的武功不堪为‘无上心法’,三尸破障究竟藏有什么玄机?”
  刹那间,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如同千刀万剑林立在侧,岳怜青面白如纸,却是毫无惧意地道:“有些事避也无用,若不能做出抉择,也恕我不能告知你。”
  冷风霎时迫近,陈秋脸色倏变,反手将火折子戳向岳怜青面门,堪堪点在突兀攻来的一只手上,应如是斜身微晃,迫至其侧,屈指向岳怜青肩头抓去。
  他身法太快,岳怜青不及看清,耳闻铿锵声动,陈秋挺剑刺向应如是腰侧,逼其自救以解同伴之危,却见素影翻飞,以柔化刚,凭一截袖子卸去锐劲,心道不好,当即屈肘逆剑,于毫厘间拦下压顶一掌,岳怜青心头大震,疾步而退,怎料应如是翻腕一挥,将无影剑推向旁边,左手捉隙攻出。
  岳怜青脚下未定,右胸近肩处已传来剧痛,咬牙向前一扑,无影剑也回转刺来,应如是掌拍指弹,七招连击,劲力重叠反震,眨眼间招架十回,各自退开。
  岳怜青被陈秋护在身后,尚且惊魂未定,忽听他咬牙问道:“那是什么?”
  方才的火折子落在了应如是手里,他站在不远处,左手的纱布被剑风绞碎,带着点点猩红散落在地,露出虎口裂伤和掌心黑纹,后者乍看只是颜色稍深的伤痕,但在火光下,几乎占据了整片掌心的黑纹如有生命般蠕动,似细小活物在皮下游走,周遭皮肤也失却正常血色,隐隐发灰,连带筋脉都变成了青黑色。
  陈秋不曾见过这般诡异的黑纹,只觉头皮发麻,岳怜青却在一愣之后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着应如是,嘴唇翕动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惨笑,厉声道:“不知僧!枉你为人师父,竟以炼尸之毒残害弟子,不觉得羞耻么?”
  话甫尽,一道苍老声音响起:“老衲只给他一丸丹药,用在谁身,任其自主。”
  两岸相隔数丈,人声却倏忽几变,起头尚远,入尾已近,陈秋先是看向石桥,又见身侧灰影闪动,横剑一斩,破虚无实,那老者好似无处不在,声音又从背后传来,犹带几分叹息:“痴儿,你为情义所误,错信于人了。”
  陈秋顿感寒意陡生,回身看去,应如是身边已多了一位灰衣僧人。
  此僧身材中等,外貌平平,气息更是圆转如意,与那风中草叶、地上泥水一般无二,若非出声在先,恐怕他步步走到面前,也难以察觉动静。
  似有晴空霹雳在胸中大震,陈秋双眼怒睁,一时说不出话,只见应如是退开两步,躬身道:“不肖弟子李元空,拜见师父!”
  第一百七十八章
  应如是这一拜下,久久没有起身。
  他已有四年未见师父了,上次前往开平,止步于外城小佛寺内,听裴霁说不知僧一切安好,心下稍慰,不想今日会晤,惊觉师父苍老得厉害。
  金石尚不能永固,人又何谈长生?可自从他拜入不知僧门下,师父就始终保持着中年人的外貌,后来转修《三尸经》,得天材地宝温养身躯,愈发显得年轻,而今面须皆白,腰背佝偻,面上多了些许寿斑,皮肉也微有松弛。
  这个让朝野间无数人敬畏憎恨的老怪物,终于像是一位老人了。
  只此一眼,应如是便知裴霁接到的那封密信不尽为虚,不知僧于数日前召集光明寺众僧,宣布封锁藏经楼,不寝不食不见人,是要闭死关,为破障做准备。
  然而,就在急报传出开平当日,又一道灰影冲天而起,暮云带着不知僧的亲笔信越过重山远水,几乎与夜枭卫的飞书传讯同时抵达碧游镇,送至应如是手中。
  竹筒里有一张字条和一粒用蜡封好的药丸。
  应如是打从那时就知道,师父料定此劫凶嫌,不肯留在开平坐以待毙,便是大限在即,也得先收了这张撒下四年的天罗地网。
  “……你究竟在何时重归于他?”岳怜青微带颤抖的声音随风而至,“亦或者,‘应如是’从来不曾存在,只是李元空套在身外的一层皮囊?”
  应如是垂首无言,不知僧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托起,转而对岳怜青道:“人非片面,善恶同心,我这徒儿既是李元空,亦为应如是,倒是小檀越你着相了。”
  岳怜青的心如堕冰窟,忽被陈秋往身后推去,喝道:“跑!”
  话音未落,无影剑已如索命厉鬼般破风扑去,陈秋的剑法专为暗杀伏击而练,当下失却先机,只求掩护岳怜青夺路逃生,是以这一剑拼却全力,放弃了所有防守,比之流星赶月更快,霎时逼至不知僧面前!
  不知僧眼帘微抬,窥出这一剑轻灵狠辣,全然不留余地,下盘未移,上身微动,剑尖分明奔着胸口而去,却从他腋下空门刺出。陈秋大骇,正要斜劈肩关,忽听“叮”的一声,不知僧屈指轻弹剑刃,如同锤击雷震,陈秋只感掌心猛颤,手臂筋脉亦为之发麻,半边身子竟动弹不得,跟着斜身扑出,堪堪避过盖顶一抓。
  几根断发被风吹走,陈秋踉跄退开,方觉一小股热流从额角淌下,不知僧左手弯如龙爪,指尖犹带点点血迹,险些将他的脑袋撕破,而应如是才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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