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怎会有妖,连身影都那般锐利,矛一般扎到她眼底,似仅仅一个存在,就能在周遭划定领域,无形的威逼力随之流荡开来。
  她没见过魇王,不过她想,如果无垢川有主人,也该是胧明这样的。
  待那身影全然隐入殿中,濯雪才惶惶回神,笑道:妖主们玩不玩叶子牌?
  绝冥岭的妖主昆羽仍是黑风傍身,半个髑髅挡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看模样高不可攀,却是个平易近人的。
  昆羽挑起眉梢,似乎是凡间的玩乐,你竟还懂这个?
  濯雪还真从袖中摸出了叶子牌,摩拳擦掌道:这般,我输了便自罚一杯,输的若是诸位妖主,妖主们随意就是。
  其实哪是为了喝酒,明明是为了肉。
  一个时辰后,好好的群妖宴,竟全是声嘶力竭的叫喊,活脱脱凡间酒馆。
  秋柔倚在酒缸边上,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狐狸施了什么术法,竟能说服一众大妖参与到凡间游戏之中。
  夜色渐浓,众妖们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这凌空山上小住。
  濯雪酒足饭饱,跟边上小妖打听起胧明的住宿。
  小妖还真当这狐狸是妖主的近身妖侍,艳羡地指起路,好说好说,就在前边,沿着山石小径东行百尺,见亭倚青岫,左转再行百尺,便是妖主寝宫。
  狐狸一路过去,还真找着了。
  屋中无人,里边也并非镶金嵌银的,不过看这软纱玉屏,竟比镇上那大户人家还要精妙贵气。
  妖么,吸食日月精华而生,平日随性惯了,即便是鼎鼎有名的大妖,也极少会住在如此方正拘谨的屋子里。
  濯雪还挺意外,这苍穹山界的妖主不光顶着凡人姓氏,竟连起居,也与凡人相似。
  也不知那位不知名字的故人,在妖主心中,究竟占了几斤几两。
  她施法驱散身上酒气,悄悄往雪丝褥子上坐。
  这一坐,软得叫她昏昏欲睡,她在秋风岭时,睡的可是磨平的石板,哪比得上如今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打开,身披绒氅的银发妖主停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在整顿思绪。
  许久。
  谁让你躺在这的。
  狐狸醒了,托起腮道:近身妖侍要做些什么,大王您看,这么近够不够?
  你自己出去。
  第13章
  濯雪还当大老虎是头一次被贴身伺候,心下不好意思。
  她哎呀一声,好似凡间集市那叫卖的,乐呵呵道:小女精通十八般伺候的技法,保准大王舒服。
  其实她哪里懂,也就嘴皮子说得溜。
  这凌空山留都留了,床也躺了,若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得多亏,还白白被吓唬一番。
  不愿自己走,我便送你出去。胧明淡声。
  濯雪慢吞吞坐起身,暗叹可惜。
  她原还想软磨硬泡一阵,反正在秋风岭时,兰蕙都是这么被她泡软乎的。
  可惜胧明的心比石头还硬,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泡软的。
  罢了罢了。
  银发妖主一双眼本就猩红阴沉,即便是笑时,也像天边血月。
  如今血月随她虚眯,而化作利镰,那隐埋其中的戾色,同沉沉夜幕一齐降临。
  狐狸发懵地望着那双眼,白日梦闯入神思,由不得她推却。
  梦中,白虎踽踽独行,有它在时,边上莫说猫狗,连虫蝇都不见。
  可白虎要么伏身小憩,要么岿然不动地凝视远处,未见驱逐过哪只活物,不像是非要杀生见血的。
  它游走在琼楼之间,那流畅庞大的身形,和壮丽巍峨的城墙一般嵬丽。
  白虎悠慢回头,双目恰似碧玺,那般闲适,目光宁静
  怎又无端端做起这没头没尾的白日梦了,梦中白虎与眼前虎妖大不相同,总不能因为二者都是虎,便猝不及防地入了梦。
  碧目和赤瞳,差得可太多了。
  濯雪晃晃头,回神的一刻,险些被远处一双赤瞳摄住神魂。
  也只一瞬,她骨寒毛竖,被强劲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
  她被迫伏低,在周身筋骨差些支撑不住时,蓦地化出原形。
  虎,素来领地意识极强,她不请自来,分明是送命来的。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白狐,倏然从半敞的窗间蹿了出去,溜得比飞烟还快。
  外边恰好有个巡山小妖行经,被忽然跃出窗的绒白团子吓到后仰,脱口而出:哪来的大白耗子,大王,小的助你来了!
  狐狸扭头龇他,毛绒狐尾不安地晃上两下。
  哦,原来是新来的狐狸!巡山小妖意识到此狐的身份非同一般,这可是妖主身边跟着的,躬身又道:多有冒犯,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逃命去,狐狸心道。
  只听见身后嘎吱一声响,原先半敞的窗忽然闭拢,分明是胧明关上的。
  狐尾当即垂落,狐狸哪还有心思应声,嗖一下便夹起尾巴跑远了。
  夜色正浓,恰是打道回府的好时候,这是胧明叫她走的,她可并非擅自离开。
  尽人事,听天命,她努力过了,心知要遂兰蕙的意有多难,此时知难而退,一点也不丢人。
  静凄凄的凌空山上,偶尔传出几声隐隐约约的醉语,狐狸偷鸡摸狗般,踮着脚往山下踱,一个脚滑,直接滑到三尺外。
  凡人总说狐狸狡猾,狐狸自个儿并不觉得,脚滑倒是真的。
  不过山路再滑,也只能步行。
  濯雪妖力浅,若靠腾云驾雾,怕是还没下到半山,就要熄火了,到时若是突发意外,她哪里应付得了。
  奇怪的是,她还没走上几步,身上竟就热了起来,衣襟一下便汗涔涔的。
  不对呀,濯雪轻嘶一声,她分明不是走到身子发热的,是后颈在发烫,烫得生疼,就像有盏油灯在后边熏烧。
  所疼之处,和白日时一样,她那时光顾着逃命,也没能好好探究,后来不再发疼,她便也忘了这件事。
  如今反手一摸,没摸着剐蹭的伤口,也不知疼痛是打哪儿来的。
  濯雪捂着后颈往山下走,见到有些小妖横七竖八地睡在山间,有的倒挂在树梢上,也有的蜷在石缝间,睡出了百八十种花样。
  她轻手轻脚,不敢惊扰这些小妖,连疼到吸气,也不敢吸得太大声。
  一路下行,经她观察,这凌空山上的妖,要比秋风岭的妖更像妖。
  也不知是不是兰蕙太循规蹈矩,秋风岭的妖一个个安分守己,连睡姿都乖巧过人。
  想秋风岭了,出来一日,如隔三秋。
  来客几乎都睡下了,醒着四处走动的,想必除了她,便只有那些巡山卫。
  那潜入的猪妖还未被逮着,小妖们又怎可安寝。
  濯雪绕开巡山小妖,总感觉后颈越来越烫,烫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好像不光皮肉,就连骨头都要被烤焦。
  偏她覆手时,又摸不出半点伤痕。
  照理说,这么烫,合该皮焦肉干才对,后颈却光滑如初,被那染了夜间霜气的手一碰,舒服得直想叹气。
  濯雪忽然停步,想到胧明说她后颈发光一事,她竟觉得有几分真,也许她后颈真的会发光?
  定就是因为后颈发光,她才烫得发痛的吧?
  可别是妖丹长错了地方,如今发起病来了。
  濯雪越发想回秋风岭了,许多凡人生病的时候就会念家,妖也一样。
  山中有灯,灯光虽晦暗不明,却也照见了底下渺茫无边的迷阵。
  鬼见愁已全被清扫出去,便也不必害怕饿鬼来袭了,只是后颈烫意惊人,烫得她寸步难行。
  似乎火势越来越大,热度难以消减。
  她摸了自己的脑门,脑门不见烫,当真只有后颈烫。
  是了,风寒发热那是凡人的病症,她又岂能染上。
  濯雪急不可待,恨不得十步一里,立刻赶回到兰蕙身边,偏巧这凌空山大得没边,峰群连绵不绝,层峦叠嶂。
  就在她要闯进迷阵之时,一道妖风从山间穿过,撞得枝叶摇晃,使得那些映在她面庞上的树影,全都在张牙舞爪。
  来者不善!
  又是那非要将人斩草除根的架势,隐藏在其中的杀意好生凌厉,分明未遗余力。
  这可比胧明方才那一眼骇人多了,胧明再凶戾,也不过是吓她一吓,此时的妖气是真的想杀她!
  濯雪想不明白,猪妖和那些个饿鬼,莫非不是冲着凌空山来的?
  可她不过是一只寻寻常常的乡野狐狸,有何能耐让这些妖鬼大费周章取她性命?
  妖风如飓,硬生生将她撞出百尺外,她身形飘忽,竟也成了半山的一团云雾。
  幸而山中树枝横生,她赶忙抱住边上的一截粗枝,将自己凌空挂牢。
  逼近的妖力骤然凝形,变幻作千枚密匝匝的灰刃,刃尖齐刷刷指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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