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佛该爱众生，却不能独爱谁
几日后。
辗转几个传送阵的梨偈抬头看着揽月宗的山门牌坊。
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回到‘故土’，梨偈满心欢喜，核实身份牌、进了山门就御剑直奔向落霞院。
簪星剑上，衣裙随风轻扬，这些时日已经调整好心态的她，如同迁徙后归巢的鸟儿，欢快又雀跃。
“娘亲，我回来啦！”还没进院门，她那清脆婉转的声音就先回荡在院内。
她身轻如燕跳下悬空的簪星剑，大步迈进院子。
看见月菩瑶正端坐于矮几前，执笔批阅卷宗，墨发垂肩，眉目温婉中带着典雅高贵。
梨偈眼睛一亮，对于亲人的思念有了出口。
小跑着冲过去，一头扎进月菩瑶颈窝，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肩膀，脑袋蹭了蹭，撒娇道：“娘亲，我可想您了。”
月菩瑶被她扑得笔尖一抖，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却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行批注，才搁下毛笔。
语气平平淡淡的，却又透着浓浓的关切：“两年不见踪影，若不是魂玉无恙，早已派人将你押回。”
她侧过脸，目光落在梨偈脸上，“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不见，这般任性妄为，可知错？”
“嘿嘿，女儿长大了，想去闯闯嘛，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月菩瑶屈起两指，轻轻敲她的脑门，语气带着嗔怪：“就不该给你那么多护身法宝，助长你的气焰了，说说吧，都去了哪些地方。”
梨偈笑嘻嘻凑到她面前，眼睛弯成月牙，怕可能会被月菩瑶套话，或者试探出什么，就有意避开这个问题。
“哎呀，娘亲别生气嘛，您先瞧瞧我有什么不一样？”
梨偈说着站起身，转了个圈，色彩鲜艳、裙摆层迭的衣裙翩飞，如庭院内廊下正绽开的牡丹。
月菩瑶微微抬眼，细致端详片刻，眼中浮起欣慰，以及掺着一抹难以捕捉的忧色。
片刻后，又故意板起脸。
“元婴之境，看来这两年有所奇遇，难怪敢横着走了，在外头没被欺负吧？”
“娘亲好眼力，一眼便瞧出来了。”梨偈高兴道。
随即月菩瑶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她的手腕上，瞳孔微微一颤，脸上露出讶异，开口时连声音都轻了几分，“这串摩尼珠，从何而来？”
梨偈随她视线抬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珠子，珠子和她的腕阑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路上遇到个苦行僧，说我心浮气躁，便送了我这个。”
月菩瑶伸手握住梨偈的手腕，敛眸静默几息，追问道：“他眉间……是否有一点朱砂？如今……可还好？”
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温润的珠子，仪态依旧端庄，却不难看出神情有些恍惚、和几分不同寻常的思虑。
梨偈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眨巴着眼睛，凑近几分，忍不住压低声音探究道：“娘亲，您跟那和尚……是不是旧相识？说来奇怪，他提起娘亲的时候也欲言又止的。”
“娘亲，他是不是您的桃花债呀，怎么你俩提起对方都古古怪怪的？”
月菩瑶收回手，端正了坐姿，语气虽缓却带着威严：“不可无礼，他是你生身之父，纵是方外之人，也当敬称一声大师。”
梨偈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可我从前听说，我父亲不是个凡人吗？”
月菩瑶垂眸，眼中似有旧日种种重映流转，“当年除魔途中误入幻境，我与他皆被封去修为，化作凡人夫妻。幻境中大梦一场，便有了你。”
她停顿片刻，怕梨偈误会什么，从而怨恨寂松为人父却如此失职，就将旧事简洁道出。
“你也别怨他不与你相认，其实……他曾言愿为你我还俗，只是我并未应允。”
梨偈怔怔地看着她，下意识问：“那，娘亲你后悔过吗？会觉得遗憾吗？”
梨偈不知为何，心头升起异样，不知是自己为他们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惋惜，还是原主的心结所致。
并且，她还有一点想替原主问的是，可曾后悔生下她。
若没有她，月菩瑶这十多年不必带着她辗转各大陆求医问药。
能安心修炼的话，或许早该修至合体境，去往上修仙界了。
月菩瑶微微摇头，眸光清亮如月，语气笃定：“不曾。我修的无情道是舍小爱而泽被苍生，他呢亦有他的世人要爱要守，我等修仙之人，当道心坚定、不该为个人的小情小爱而障目……那浮生梦境一场，我只当是考验。”
似乎看出梨偈的真实想法和心底的顾虑，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抵着她发顶，语气柔和了几分。
“溶溶，你便是那场机缘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从不是什么负累和枷锁。”
“娘亲……”梨偈眼眶一热，依偎进她怀中，声音微哽。
月菩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恢复了几分严肃：“日后若再见他，需持礼相待，不可无礼。”
“嗯，女儿明白。”
静默片刻，月菩瑶揽着梨偈，望向窗外盛放的梨花，声音渐渐染上些许飘渺：“你可知你名字的由来？”
梨偈摇头，好奇道：“我为什么叫梨偈呀？”
月菩瑶眼神悠远起来，像是跌进了遥远的回忆漩涡。
“算是他取的。”
“他说世人称他在世佛，可佛该爱众生，却不能独爱谁……故而他祈愿你能得西天诸佛少许偏爱。”
“之所以不取姓氏，一是此后不羁姓氏，意为不问来处……”
月菩瑶停顿了一下，似在回忆什么，又像想起点什么就说什么。
“二来是若将来我寻得道侣，你可随任何姓氏、或随我姓月。”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你出生那日，我们住的院子里栽的那几棵梨花开得正好。
夜风一吹，花瓣如雪落满院……也正是因你诞生，我们才得以勘破浮生幻境。”
月菩瑶想起离开幻境那日，院内的梨花落得悄无声息，正如他们的别离也没有言语。
“后来，他蓄起短短的青丝来找我，说愿舍去一身修为，还俗后与我一同抚养你……可幻境中的人生经历，终非我与他的本真。”
月菩瑶摇摇头，轻叹了口气，笑意里带着几分怅然，“我替他重新落发时，他说「庭中叁千梨花树，再无一朵入我心」”
话落，她转向梨偈，眼中酝酿着若有似无的水光，语气却依旧从容：“偈指佛经中的唱词，因此为你取名梨偈。只是我如今总觉得，梨花虽纯洁，寓意却有别离之意，你若不喜欢……”
“喜欢的！”
静静聆听的梨偈急忙握住月菩瑶的手，坚定道：“女儿喜欢这个名字。”
从月菩瑶有一句没一句的零碎信息中，也算‘博览群书’的梨偈已经能把当初发生了什么故事，给拼凑出来。
“它是爹娘故事的见证，正如娘亲所说，是珍贵的馈赠，这名字承载着非凡的意义。”
“娘亲，我读过一位僧人所写的诗，诗题恰好叫《示圆阇梨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我极喜欢这首诗，所以娘亲，梨偈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月菩瑶静静凝视女儿，看着她与寂松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终是颔首一笑，那笑中含着些许释然。
一阵风起，满院梨花簌簌，好似时隔多年，又落下了一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