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可你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当天下之主。”林述尘紧接着说道,“就像你十三岁那时,心里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当掌门吧。”
纪饮霜道:“是啊,我这个人,不想操太多的心。”
林述尘道:“你只想活得随心所欲,万物信手拈来。”
纪饮霜笑了,竟有几分真诚与情义:“师兄,我就是个这么简单的人。若不是你拿捏着我最重要的东西,铁了心非要和我作对,师父如今也许还活着。长风山也是我的师门,何必弄得血流成河?”
他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抹极淡的微笑,与平日桀骜不同,说到最后,收锋敛芒地看了眼林述尘,右掌托印,朝前递出。
“小霁跟我走。你还做你的掌门,我再不扰你了,行不行?”
林述尘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要带叶霁走,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爱?
纪饮霜的淡笑凝滞了一瞬,说道:“这由不得他的意愿。”
两人交锋对白至此,一直痴痴旁观的叶霁心中,有一股深深的寒意翻涌。
林述尘的下一句话,更令他呆若木鸡:“你说的对。我也没有问他的意愿。”
纪饮霜先是一笑,渐渐的,又觉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陡生警觉:“你传信让我来关山境谈判,小霁呢?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述尘道:“关山境深处。”
纪饮霜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眼神,嘴角的一抹微笑也烟消云散,隐透焦虑:“这鬼地方迷障千重,云谲波诡,连你我也未必分得清方向,何况是他?他找不到出来的路怎么办?”
“自古以来,的确有不少人在此地失踪。”林述尘却不正面回答,不急不躁,缓缓道,“偶尔有寻到路出来的,却是身作烂柯之人,外面已经二十年世事变幻了。”
纪饮霜额角青筋跳动,下颚线条因为咬牙,崩得紧紧的,目中寒光像雪地匕首一样倏忽不定,显然在竭力压抑疑怒。
“所以你还在废话什么?你竟将他留在这等凶险的地方!”纪饮霜沙哑道,“他在哪个方向,我去找……”
林述尘飘然挡在他的前路:“若是能被你轻易找到,我又何必告诉你他在哪。”
纪饮霜阴沉沉瞪向他:“你究竟什么意思!”
林述尘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叶霁奉我师令,在关山境闭关修炼。我让他自寻一处,用绝尘大结界封闭自身,十年为期。待十年洗涤,境界大成之后,他便是长风山之主。”
纪饮霜如闻惊雷,骇然不已。
绝尘大结界是只进不出、以血肉神念设立的自锁结界。
界主抱定信念,以斩断尘缘、断情绝爱的铁心魄力将自己锁在结界中,在既定的时间里潜心修炼,若是时日不到,自己打破结界,便会沦落至灵肉崩毁的下场。
一时间,纪饮霜好像不再认识这位永远持重温柔、仁心善念的师兄,隐隐觉得此人真正的心肠魄力,冷硬过世间一切铁石。
……林述尘不会如他的愿。
哪怕要亲手将最心爱的、正当年少风华的徒弟尘封十年,也不让他如愿。
他千算万想,原本以为拿捏住了林述尘永远硬不下来的愚蠢柔肠,没想到却被此人摆了一道,他竟一下从游刃有余、胜券在握,陷入了十年无望的绝期。
纪饮霜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透了的长笑,挥出裹山卷海的一掌,朝着林述尘当头劈来!
林述尘的衣袍长发都在猎猎急抖,却并不出手相抗,整个人如秋风里的落叶,随风卷荡,顷刻间飘得老远,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
纪饮霜的眼底漫着一层红雾,再也不理他,急匆匆冲进茫茫大雾中。
“——小霁!叶霁!”
纪饮霜压抑着惊慌,飞掠搜寻,不断竭力疾呼。但在这样空旷得四边无靠、除了雾还是雾的地方,哪里有人回应?
纪饮霜脸沉得可怕,丝毫不敢稍停,心里犹自抱着一丝侥幸。但他越是搜寻,越是迷失方向。
无人知道关山境究竟有多么广阔,是不是没有边际——至少他摸不到这个边际。
忽然之间,看到云霭中横斜出几段扭曲的枯枝,像是迷雾里探出的几只鬼手,突兀诡异。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感召,纪饮霜想也未想,朝着那方向疾奔过去。
少年叶霁就在枯树下。
少年身上仍是上次别离时的黑袍银甲,低垂着头,盘膝趺坐。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随意飘散在脸际,令他像是在入定或沉睡。
看见这副情景,纪饮霜苍白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傻子。”纪饮霜慢慢走近,“我一直都告诉你,林述尘的话不能全听。他只会要求你做个完人,要把所有的担子和责任都压给你,这就是‘师父’。”
他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想在那张脸上抚摸,却被一层无形的罩壳挡住。
所谓“绝尘大结界",其实非常之小,‘大’的乃是界主浩瀚无涯的决心。
少年叶霁就如一只雏燕一样被裹在其中,对纪饮霜的到来毫无察觉。
纪饮霜怒恨到了极点,脸色越发如古井一样死寂。
他一言不发,双掌齐按结界外沿。霎那之间,倾江倒海的灵力滚滚而入。他竟是不顾风险,要将叶霁从这结界中生生“剥”出来!
但那灵力也只如泥牛入海,注入结界后杳杳无踪,像是一场疾风暴雨打在窗外,并未惊醒屋中人的安稳酣眠。
泄洪似的灵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涌出,纪饮霜连发梢上都凝结着一层霜白,他少了灵气护体,只能忍着蚀骨的寒冷,毫无罢手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结界表面开始流光转瞬,竟是微微向外扩张了半寸。
纪饮霜眼光一跳,露出喜色,恨不得将丹田灵海倒缸翻过来,一气倾入结界。
原本无形的结界壳,颜色逐渐凝实,浅金光泽在其上流动不定,结界中的少年也像是有所感应,眉心蹙动。
纪饮霜张了张冻麻木的嘴唇,想要喊他,却难以发出声音。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他把全副的心力,都凝聚在眼前这层结界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只见那层淡金色的外壳,极缓极慢地裂出蛛网一样的缝隙,摇摇颤颤,即将要像一朵千瓣花那样绽开,吐出其中的那个人——
纪饮霜面露喜色,突然间,一道微风拂耳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那风里的气息为何有几分熟悉,眼前就炸开了一团金花乱舞。
刹那间,尖锐的碎响像一万枚银瓶同时打破,迸射的金芒堪比万丈高墙上飞溅的树花。光芒声色,缭乱眼花,一切都在往外宣泄,如同决堤洪水淹流四野,要把一切吞噬卷没!
纪饮霜首当其冲,脸色剧变,但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的金芒箭雨,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重重仰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涓涓自七窍流出。
灵海空涸,骨骼尽碎!
金芒稍息不停,与结界碎片交缠成一场流星乱雨,飘飘洒洒,漫天飞扬。
变故陡然发生,纪饮霜竟还清醒着,瞪着凄厉深黑的瞳仁,直勾勾盯向远处那抹朦胧的身影。
林述尘缓缓走来,阴沉苍白的面庞在满天星雨下时暗时明,双眸深不见底。他抬起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迹,然后仰起头,看着这副胜景仿佛无限感慨。
林述尘也吐了很多血。
他的脸色不比纪饮霜好半分。
纪饮霜痴痴地盯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含着血沫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含着无尽的怒火与凄惨。
直至此刻,纪饮霜才明白林述尘骗了他。
什么绝尘大结界?那是他的好师兄,处心积虑、不计后果、不惜同死,为他张布的无情罗网!
纪饮霜看着泼天大雨似的金芒,在无垠的苍穹间游移,暗合星宿排列,构织了一片虚假的星罗棋布。
……那是一张看不到头的天网,是结界术至高无上的造诣顶峰。
是林述尘消耗了几乎全部修为构筑的广袤结界。
纪饮霜犹如一只翅羽尽断的飞虫,困在蛛网中,连张一张口,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为什么?”
“林述尘……林述尘……告诉我,为什么……”
林述尘置若罔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变得踉跄虚弱,像一株秋风白草,随时都会被吹倒,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到了少年叶霁的身侧。
少年被外力封锁住了神识,睡熟般倒在地上,林述尘梳了梳少年乱糟糟的鬓发,把他背了起来。
纪饮霜颤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你要带他去哪?”
“林述尘,你要带他去哪?回答我!”
林述尘简洁道:“该回家了。”
“不,不不……林述尘……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