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一夜之间,他拥有了一把杀过人的匕首、一整个商队的钱财,一个与大漠截然不同的繁华世界正等待着他。
  孩童举起滴血的匕首,刀口舔血后,喃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他仰起头,真诚地看向叶霁:“你说是不是呢?”
  那张沾血的小脸,五官同时有着纪饮霜和李沉璧的影子。叶霁蹲下身,与孩子视线齐平,从他手里一点点剥出了那把带血的匕首,丢在地上。
  叶霁道:“师叔不能一错再错了。”
  孩童不解地偏头问道:“我哪里有错?”他神情既冷淡,又不屑,似乎还要辩解,却忽然双眼微微睁大,只因看到叶霁长睫扑簌一抖,竟是落下泪来。
  一刹那间,周围的万事万物都消失了。
  “哭什么?”纪饮霜盯着他双眼,沙哑缓慢地道,“小霁,你是为我哭了么?”
  叶霁点头承认:“我是为了师叔而哭。”
  纪饮霜有点愣神,双手捧住了他两只手掌,取暖似的揉搓着,宛如对自己身上的温度毫不知情。
  “小霁,你想不想知道我爹的下场?”
  叶霁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见纪饮霜眉心蹙起,叶霁道:“去玄天山之前,我借助灵海识桥,看到了师父的一些记忆。”
  纪饮霜什么也没说,手却握得更重,叶霁只觉骨骼都要被他捏碎。
  “他们两个,都是蠢货。”纪饮霜冷冷道。
  叶霁愣了一下,才意识过来他是在说父母,皱了皱眉。
  他这个细微表情,却被纪饮霜捕捉。
  纪饮霜的手指狠狠按戳在他眉心,不许他皱起眉头:“我说错了么?他们两个人,一个想做随心所欲的侠客,另一个做梦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再也不必受制于人。幻想一辈子自由自在,却沦落得直到死,都不知道对方下场的地步,还在为另一个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可笑至极!”
  叶霁争辩道:“他们一辈子敢想敢做,为了最好的结果尽力而为。我敬重这样的人。”
  “这又是谁教你的道理?”纪饮霜眼中幽光闪烁,“林述尘么?你若一直跟着我,就不会犯这样的蠢心!”
  “尽力而为,却下场凄惨,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招笑的事情,你居然说可敬?”纪饮霜的手放在他面颊上,似乎要用力去掐,终于只是抚了抚,“为了修仙界,你倒是尽力而为,却听不到半句感激,自己落得剑折人伤,好聪明么?”
  叶霁定睛与他对视:“冷前辈为漂星楼忍辱卖命,是为了妻儿的平安,纪前辈舍命挡敌,是为了幼子能活着远走高飞。至于我——”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是否聪明,但玄天山众人得以活命,修仙界不会再有傀儡之祸,至少不亏。甚至,很值得。”
  纪饮霜冷笑不止,双眸犹如深水,波涛暗涌。
  叶霁一把攥紧了他的手。在纪饮霜眸光闪烁,含着丝缕期待的注视中,把那只手从自己脸上慢慢拿了下来。
  纪饮霜竟容许他推开自己,垂下手,握拳在身侧,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我曾经对你说过,你从此跟着我,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只要你听话。”
  叶霁好一会才道:“我记得师叔这句话。”
  “关山境难道不好?”纪饮霜道,“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只管与我开口。”
  叶霁摇头,苦笑:“我真正想要做什么,师叔大约不会答应。”
  纪饮霜面上寒色一动,咬了咬牙似要诘问,却没有宣之于口。
  “很好。那你就不要说出来,惹我生气。”纪饮霜转过身,丢下冷冷一句话。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纪饮霜似是心绪极难平静,又似忌惮着什么,始终不去看他。万物都消失无踪迹,只有一片阔远如水的黑暗笼罩着他们。
  “师叔,”叶霁再一次说道,“我看过了师父的记忆。”
  纪饮霜的声音像石头落地,冷硬平淡:“看过了,又如何?”
  叶霁有无数的话想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头,看着纪饮霜无风自动的垂地长发,忽然心念一刺:“师叔……”
  纪饮霜微微侧过脸。
  “你是因为恨师父,为了报复他,才这样对我么?”
  听到这句话,纪饮霜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盛着滔天的怒火,化作一把滚烫利刃,几欲将他捅穿。
  叶霁下意识后撤一步,却踩进了一道深渊,向下一坠。纪饮霜已如鬼魅般扑了过来。
  在这诡异的跌落中,叶霁的双肩被他死死抓住,惊心动魄地与那双黑暗中亮似雪刃的眼睛对视。
  接着,整个人都被抱紧了。
  “我恨他?”纪饮霜的笑声,在风中模糊不清,“……我报复他?”
  “因为恨他报复他,所以为了爱你而发狂么?!”
  纪饮霜的声音,在叶霁耳中犹如同声声惊雷。
  哪怕早知道了这份偏执激烈的感情,哪怕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准备,真有一日由纪饮霜亲口说出,依然如雷霆滚遍他身心的每一寸。
  两人坠落到了底,摔在了那张满是落花的长榻上。
  叶霁睁开眼,看到头顶的那株巨树花叶繁茂非凡,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困罩在下面。
  纪饮霜胸膛剧烈起伏,掐住他双腕,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若不是爱你,我何至于今日?我熬了十年,终于把你抢了回来,我想善待你,你却冲撞我惹怒我,我一次又一次容忍你……你竟如此无情,如此可恨!我真恨不得……”
  他双目中红光流转,果然露出极度的恨意。对着叶霁苍白的双唇,狠狠压覆了下去。
  冬风般的呼吸喷在叶霁脸上,灌入口中,即便是这种时刻,纪饮霜的身体也没有半分温暖。
  叶霁无法接受眼下的状况,一想到昔日恣意洒脱的至亲之人,在这样一份扭曲的感情中全然失去理智,越发心如刀绞,无法呼吸。
  在几乎窒息的痛苦中,叶霁全力挣扎了起来,纪饮霜神色却更加狂烈,一把揪住他额前发丝,更用力地亲吻过来。
  叶霁唇舌被折磨到麻木,忽感受到一股温凉滋味,浸流过口腔。他还以为是津液,却尝到了鲜血的气息。
  叶霁一阵猛烈咳嗽,纪饮霜松开了他,低头瞧了瞧他的模样,笑了一下。
  他将叶霁推向榻沿,按着他的后脑往下看。
  一条明亮如镜的清溪从下方流过,照出两人双眼赤红、唇齿含血的模样。
  “滋味如何?”纪饮霜在他耳后问,“尝到了你的血,还是我的血?还是都有?”
  见叶霁肩胛耸起,不停喘息咳嗽,观背影颇有脆弱之态,纪饮霜眼中精光一动,手抚上他抖动的脊背,往下滑去。
  叶霁一个激灵,猛回身抬起手,便要打过去。
  可手停顿在半空,始终无法落下,纪饮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叶霁闭了闭眼,攥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纪饮霜躲也不躲,生受了他这一拳。他面容冷白如玉,这一击之下,反添几分血色。
  纪饮霜道:“你方才想扇我一巴掌,为什么不打?”
  叶霁竭力平复呼吸:“因为我当您是师叔。”
  纪饮霜失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当我是师叔?”神情似柔软,又似心疑,审视着他。
  “我从没想过不认你是我的师叔,”叶霁极慢地吐词,“就像师父永远不会否认,你是他的师弟。”
  师门是一层无血脉的血缘,是一切的根。这么多年,从这层“血缘”之根上生长出的关系,早就将他们绑在了一起,恨刀爱剑再锋利,也无法斩断。
  纪饮霜冷冷道:“林述尘的心,你怎么能明白。”
  “我明白,”叶霁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流出一丝柔情,坚定地重复道,“我明白。”
  纪饮霜微睁双目,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他仿佛被什么刺痛刺痛,面容有几分扭曲,语气又轻又无情:“小霁,你说这话时,是想到了谁?”
  他脸上残存着一抹冷笑,伸手放在叶霁心口处,感受着他的血肉心跳。
  那只手骨骼纤长,却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力量。若纪饮霜要用这只手对他剖心取证,相必也是十分容易的。
  正想着,纪饮霜将他再次推在榻上。他力气极大,且不留情,叶霁后脑“砰”地撞在榻上,眼前金星飞旋。
  纪饮霜俯下身,又是毫不怜惜一咬,盯着他唇边血迹缓缓流下,再也无法压抑癫狂之色。
  “你明白林述尘的心?你这个好徒弟觉得他对极了,准备学他么?!”
  纪饮霜凶恶地道,“他当我是师弟,便在你我之间横插一杠,大约恨不得我立时就死。他当我是师弟,便自己根基也不要,性命也不要,造出这么个监牢,将我关成一个活死人么?!”
  叶霁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一开始师父是如何对你,你又是如何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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