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凌当归听着周老丈婉婉道来的介绍,从山下直至山上,见识过一座又一座的琼楼玉宇般的宫殿、亭台,也见着悬崖上的幽兰,石壁间倾落的瀑布。
  一砖一木,一石一花,都确实是令人震撼不已的神仙之境。
  可再细细看,分明又都是沾着血的。
  “陛下,这是九仙峰。”周老丈道。
  抵达仙雾山最高峰,天熙帝下了轿。
  他今日未着龙袍,而是穿着素净的白色道袍。疏落的头发取出几缕只简单盘了髻,其余散落在后。高山上的风四面八方、无遮无拦地吹来,发丝飞舞、衣袂飘飘,加之天熙帝身形偏瘦,微微仰头,上位者的气势不俗。
  周老丈道:“相传一百多年前,先后有九个人归隐山林,居与仙雾山,寻仙问道,最终九个人都得道成仙。据传在他们成仙后的第二日,干旱多时的雁州城便降下了甘霖,春苗及时得种,这才避免了饥荒之患。后人为了纪念这九位仙人,便在仙雾山的最高峰立碑刻字,又将此处改名为九仙峰。”
  山峰上,九面石碑,已无仙人之迹,年代也无从可考。
  是真是假,无人可知。
  凌当归早在半月前就登过仙雾山,也爬过九仙峰。
  这些传说,他是不信的。
  天熙帝却深信不疑,闭目感风,徐徐吐出一口气:“此乃仙人送来的风,真是心旷神怡。朕欲封仙人为侯,只怕凡俗头衔惹得仙人不快。”
  蓬莱真人道:“陛下所言极是,只要陛下心中有仙人即可。”
  天熙帝莞尔,站立最高处,听着泉水叮咚与风吹林石的声音。
  静谧、飘然,空灵。
  而他不知,此时山下,已是另一番情景。
  “刺拉”一声,祁王割断了禁军统领的脖子。
  浓红的血溅在山脚下的六角凉亭上。
  那亭子横了块木质牌匾,名曰“侍仙亭”。
  唐鸣看着昔日上司被斩断头颅,刹那间一阵痛快。唐鸣听候调遣,将山脚下的禁军全都换成了自己人,若愿投降便仍是自己人,若不愿便杀之。
  邵覃、丁不弃、唐鸣、周林等各领兵马,与禁军、织蝉司等陷入混战中。
  乱哄哄的山脚下,很快尸横遍野,血迹染红了流经雁州城的小溪。
  不知过了多久,祁王提着一把剑,从尸山中出来。
  他洗掉脸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内穿甲胄,带着训练精良的心腹将士,与邵覃,上了山。
  山下,由唐鸣与周林发号施令,稳住降军与友军。
  穿着戎装的百姓们仰头看着这位独有仙姿的山,与山上鳞次栉比、雕栏玉砌的楼宇宫殿。他们再熟悉不过这恢弘壮丽的行宫了,到处都是他们扛着大料上山的痕迹,到处都是他们死去家人的血迹。
  ……
  祁王循着路线,一路登临九仙峰。
  蓬莱真人与礼部尚书等人正不遗余力地奉承天子,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君。
  听得天熙帝悦然含笑,开口便是赏金百两。
  蓬莱真人道:“陛下,时辰已到,神仙也该去歇息了,咱们去访幽宫敬拜天地祖宗了,明日再来寻仙。”
  “真人说的是,走吧。”
  天熙帝转身,带起飘逸的衣袖,没走几步,神色突变。
  只见松木之后,出来一人。
  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如铁如钢,坚毅不可挡。
  正是天熙帝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祁王凌执。
  礼部尚书率先反应过来,大惊喝道:“祁王!你不在监牢里反省罪过,怎会在此处?!”
  祁王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甲胄。
  天熙帝面色更加难看,吹来的风突然变得冷意森森,“你……”
  礼部尚书愤怒:“大胆逆贼!竟敢以甲胄示君父,此为谋反!井屏山,这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逆贼被羁押了吗!”
  再一回头,周老丈已经不知所踪。
  礼部尚书犹被惊雷砸中,“怎么回事……你、你们莫非是早就串通好的,来人!还不护驾,将逆贼拿下……”
  随行上山的士卒,与祁王精心训练的士卒交手。
  而祁王依然稳站于山前。
  天熙帝身上时冷时热,死死地盯着凌执。
  那眼神,犹如最锋利的刀子,似要将凌执剜肉剔骨。
  这个时候,或许天熙帝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凌执悲哀过后,反倒释然,道:“臣弟见过皇兄。今日是皇兄入主行宫的大好日子,亦是皇兄的千秋节,可惜臣弟有罪,没有为皇兄准备贺礼,望皇兄恕罪。”
  “你的贺礼,朕已经收到了。”天熙帝阴恻恻地说道,“九弟果真是英勇隐忍之人,朕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九弟。”
  凌执无奈道:“是啊,皇兄怕是觉得,在清都织蝉司的大牢,那便是最后一面了吧。不知皇兄这些日子,可曾担忧过臣弟?”
  天熙帝攥紧了玉鹤,道:“你是罪恶之人,朕饶你性命,只下令流放,已是天大的恩荣。而你居然敢行此篡逆之事!简直胆大妄为,仙人在上,必让你魂飞魄散!”
  凌执仰头,四处看看,只见天色碧蓝。
  他笑了笑,“仙人在何处?我不知,请皇兄明示。”
  “你!胆敢冒犯仙人!”天熙帝怒斥,“凌执,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弟只想活着。”凌执平静道。
  “朕不曾杀你!”
  在一片刀剑声中,凌执仍然平静不已:“陛下此言,或许是真,可到了挼蓝城,韩虚谷坐镇于此,便由不得陛下了。不论陛下信不信,若臣弟坐以待毙,那么今日此时,陛下所听闻的消息便是臣弟及其家眷仆从皆以丧生。请皇兄相信,臣弟一切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天熙帝满脸怒意,但自是心虚:“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这是朕的天下!”
  太监金银宝惊慌叫道:“陛下!陛下!”
  他扶着天熙帝,从袖中取出玉葫芦,倒出一颗棕褐色的丹药。
  凌当归瞧着天熙帝将那枚丹药吞了下去,忽而笑了一声,撕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闫庚和风絮等人也紧跟着撕掉。
  天熙帝见凌当归模样,亦是十分震惊。
  吃了丹药,原本便可平静下来,可这回仍是心惊胆战,躁动难安。
  他不是蠢货,知道被流放定罪的祁王与祁王世子能混进官吏中,能登上九仙峰——这意味着什么。甚至祁王还有一支自己的兵卒。
  井屏山必然也是假冒的。
  那韩虚谷所谓的病重……未必是病重,或许已经死了。
  天熙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情绪如山风汹涌,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指着凌执,怒道:“你早有打算篡逆!朕早该杀了你!”
  “皇兄误会了,臣弟不敢。臣弟今日见皇兄,还想为雁州黎民问一问,陛下可知错否?”
  “知错?”天熙帝恍如听了笑话,“朕是宜国天子,朕有何错!凌执,朕告诉你,这天下是朕的,你胆敢谋害朕!”
  “皇兄忘了,这天下本是太子大哥的,后来皇兄杀了大哥,又杀光了定王等一众皇子,这才稳坐了帝位。今日,”凌执扯了扯嘴角,似有些嘲讽,“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皇兄,咱们这宜国皇室,或许命里就带着骨肉相残的孽缘。”
  祁王的兵卒占据上风,很快就将天熙帝的兵卒杀死。
  只剩下礼部尚书、太傅吓得面无人色,往日摆着不与凡尘同流合污的蓬莱真人此时也吓得四处乱窜,拂尘的穗子被踩断。
  “你……你……”
  此事被翻出,天熙帝气得吐血,急匆匆又从葫芦里倒出一颗丹药。
  他甚至将所有的丹药都吞了。
  狼狈,再无仙人之姿。
  凌当归越看越觉得好笑,从蓬莱真人袖中掏出白色粉末,忽然出声:“陛下,您瞧。”
  他将粉末洒向空中,随后点燃明火,霎时兴起蓝色火焰。
  天熙帝眼珠瞪得快要出来了,“……你怎么!”
  “不过是化学反应罢了。”凌当归挥手将粉末洒入悬崖,随风吹散,轻飘飘道:“陛下,您所谓的修仙都是假的,修到最后,其实是被骗得一塌糊涂。这个蓬莱真人,说的好听点是方士,实际上不过是韩虚谷找来蒙骗你的江湖骗子。”
  他的目光落下,“包括陛下日日服用的丹药,其实却有剧毒。”
  “不可能!”天熙帝怒吼。
  他当然不信。
  凌当归也知道,封建时代的古人嘛,尤其是帝王,对这些长生不老之道奉若神灵,笃信方术。凌当归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刺激一下天熙帝。
  “这些都是假的,但陛下贵为天子,却盘剥苍生百姓,致使宜国千疮百孔,年年天灾人祸,这却是真的。”凌当归继续道:“陛下也该清醒清醒了,这个位子,当有德之人坐。”
  这话说得极其赤裸直白,相当于将篡位摆到了明面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