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从他朦朦胧胧有了边界感以来,就一直是这样。
谢霓隐约知道,有可怕的错误正在发生,那会是让他极度崩溃,根本无法承受的。但单烽又拼命克制,白日里,除了过度的保护欲,便是竭尽所能地哄他开心。
他依赖单烽,亲近单烽,却不相信单烽和自己骨血相连。仿佛眼前人有着另一张沉默的脸,苦苦等待着他,让他莫名心悸。
单烽握着他的头发,用指腹慢慢地捻过。这时发丝也像他身体的轮廓,变得敏锐无比,不等这寒意化为实质,他就听到单烽喃喃道:“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话中的意味,让谢霓悚然一惊。
他不能再装睡了,只作刚刚醒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父王?”
霎时间,单烽的呼吸凝滞了,咬紧牙关,又听他唤了几声,这才松开他的发丝,替他把锦被掖好了,慢慢拍着他的肩背:“不怕。父王看着你。”
谢霓已意识到,“父王”两个字,就是二人间最有力的锁钥,能让夜里隐现的怪物,变回白日任性却慈爱的君王。
但他到底还是太天真了,不知道那无形的锁链已勒进对方的皮肉中,让对方痛不欲生,每一次沉默、退让,都激起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直到弓弦俱断的一刻!
谢霓像儿时那样,把手缩进被子里,脸也慢慢沉进去,刚到一半,单烽已向他俯下脸:“怕我?”
谢霓索性伸出手,十指穿过单烽的头发,按揉起来。粗硬的头发扫在谢霓脸上,痒痒的,让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
单烽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被另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也好,长大了,你就心事重重了。”
谢霓道:“父王,你鬓间有白发了。”
单烽脸上的表情立刻消失,坐直了身,恨声逼问道:“我老了?你要为我修陵墓了?或者等不到我死,就要从楼里跑出去,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最好再来几个火灵根,给你做将军!”
谢霓已学会不听他的疯话,道:“父王,你忧心太过了,也该去王城之外走走了。”
单烽撑着脑袋,摇头道:“我会把你锁在楼里的。我控制不住。太危险了,前两年的事情要是再出现一次——”
他眼睛里血光涌现,神情极为可怖。
谢霓立刻想到了那让人作呕的景象。
两年前,有雪练埋伏在翠幕云平下,意图行刺长留王,当时单烽恰好头痛症发作,神情恍惚地盯着他,是谢霓闪到单烽面前,出手斩杀那雪练,脸颊上被冰屑刮出了一道淡红的伤痕。
单烽当即暴起,相干人等全部被劈杀,与雪练同行的挑工,也被剁成了肉泥,且株连极广,整条山路皆被血泥涂遍,草木膏肥,见风狂涨,数月后还带着血腥气。
更让谢霓难以置信的,还是单烽不假思索的举动。
单烽脸上没有任何被维护的喜色,只是逼视着他,在众目睽睽下,吮干了他脸颊上的血痕!
那之后,单烽很是发了一阵时间的疯,皆是谢霓拦着不放,父子二人也没少起冲突,谢霓听诸臣劝谏,决意搬出虹辉楼,却被单烽锁在楼中半月之久,差点怒急坠楼。单烽一边流着泪,用脑袋撞着墙,一边从门窗上卸下百来斤的玄铁巨锁,还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后来,单烽便正常许多了。
时隔两年,单烽突然提起那件事,谢霓心中也是一凛:“父王,您不会那么对我的,对吗?”
单烽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安慰他,而是道:“手给我。”
谢霓便将手递给他,单烽抓着他肘上冰凉的安宁钏,就像抓住浮木一般,慢慢吐出一口气,古怪道:“就像这样,多多念咒,一口一个父王,将我箍作人形。我又能如何呢?”
说话间,楼外檐铃作响,传来了宫人的报喜声:“恭喜王上,天妃有喜了!”
单烽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睁大了眼睛。
第229章 钏心通明
翌日,又一道惊雷般的消息,几乎震翻了整座长留宫。
天妃再度有孕,长留王探访天妃宫,本该是重修旧好的良机,王上却惨遭天妃怒劈三剑,伤可见骨,是被药修们用步辇扛回去的,长留王悻悻地,一声不吭,血却流了满街。
大概是长留王对小太子的所作所为,传到了天妃的耳朵里。
谁都不知道,这些鲜血会不会带走长留王所剩无几的理智。
虹辉楼俨然成了风暴的中心。宫人们既畏惧,又好奇,眼看着药修们如救火一般冲上冲下,终于带来了长留王苏醒的消息。
长留王果然雷霆大怒,许多素衣道子封锁了天妃宫,原本的宫人或被撤换,或被押入牢中。常年给天妃调理身体的药修,更是没了踪影。
这么一来,一道更隐秘而不祥的传闻,便暗中滋长起来。
王上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不像是得了素衣天胎。离心离德,怎么可能有育有子嗣?难道,天妃被幽禁的这些年……
谁也不知道,长留王会何时对天妃动手。要遮掩丑事,便只能趁现在!
满城风雨时,自虹辉楼往外看,同样是一片阴晦。
只有翠幕云屏越发惨绿,仿佛有森然碧蟒,箍着隔扇窗缓缓旋绕,将鳞片填了满窗。
单烽卧床养伤,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从没想过,所谓的素衣天胎,居然用不着长留王。
难怪谢霓会饱受猜疑。有情无情,长留王心里是最清楚的。
上一世,谢霓会选择血祭,除了抗衡雪灵之外,怕是还有自证血脉,为生母鸣冤的心思。
父母离心,不慈不恤,幼子何如?
谢霓在长留的处境,远比他想象中更艰难。
最让他起疑的,莫过于天妃的态度。万里清央到底是怎么想的?万里鬼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难道真有悖逆人伦之事?还是说更为险恶的同盟?
在这节骨眼上,万里清央做出任何背叛之举,都会让谢霓承受灭顶之灾。
素衣天心……一场因父母野心、欲望、猜疑而来的漩涡,却引着谢霓用整个少年时代去追逐,又几番为之而死,不得解脱。
在整个长留为之祈祷时,单烽却恨不得它从未出现。
在他沉默着望向窗外时,素衣长老也静悄悄地立在榻前。
“他还在闭关?”单烽问。
“是,观主常有合道感应,只能闭关压制。”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过他几回,想来也快是时候了。”单烽忽而道,“至于你们,可有鉴别素衣天心的办法?”
素衣长老目中掠过一丝惊疑:“王上不必急于鉴别,再过一月,等天妃稍稍显怀了,胎心处便灵光腾射,肉眼可见。”
“会发光也不见得是天心,难保有人动手脚,用鱼目混明珠。去查。”
“王上是在担心万里鬼丹?”
“他树大根深,诡计多端,不得不防。”单烽道,“天妃那几个近身药丞,我亲自审。”
素衣长老离开后不久,单烽听到响动,忽觉不对,忍痛起身。
刚开了门,便见谢霓跪坐在门外,只穿了单衣罗袜,整个人冷浸浸的,脸色雪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单烽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正要伸手把他抱起来,谢霓看着他,道:“请父王饶恕母妃!”
单烽嘴角往下一抿,心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不问你父王的伤势,只为母妃求情?
他的神态变化,更让谢霓忧心,难得急迫道:“父王曾经很期待小鸾,为什么如今他来了,您却满腹猜疑?我能感应到,他就是我的弟弟!”
单烽疼得额角渗出汗珠,硬邦邦道:“真是母子情深,兄弟情深。”
谢霓略一迟疑,用衣袖擦了擦他额角的汗。单烽抓住谢霓手腕,只觉那清淡的玉簪香气极为熨帖,眉头这才松动了。
谢霓道:“母妃身体虚弱,经不起父王的怒火。儿臣愿代母妃受过!”
隔了一会儿,他的下巴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那手背上青筋直跳,长留王越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代你母妃受过?你以为我不想吗?你受得起吗?”
谢霓瞳孔一缩,没想到长留王会在这时发起疯,每一个字都变了味,透出渗人的邪气,失声道:“父王!”
“又是这样。受不住了,就喊着父王来撒娇。”长留王道,目光幽幽的,“你父王还没死,你就敢代人受过。只要给你一丝机会,就会伤害自己。是我没护住你,没教好你!”
“父王,我不会伤害自己,可我怕您的私心。我是您和母妃的孩子,您可还记得这一点?”
“我又何曾想要一个孩子!”
长留王眼中,又多出了些让人战栗的东西,仿佛苦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他一把将谢霓扯进怀中,按在膝上,手掌猛地提起,却只是不轻不重地掴了两下,停住不动了。
谢霓把嘴唇咬得出血,一口气吐不出去,化作胸腔里一阵猛烈的战栗,他无法理解单烽狂热的喜爱,恨不得昏死过去,以避开这等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