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如今停尸已毕,香炉和火盆都架了起来,早有其他王公贵族家中的女眷前来哭丧,一时间又吵闹了几分。朗倾意跪坐在尸身一旁,只作出方家女儿的礼仪,烧纸哭丧,并不出去见客。
至晚间,散客已毕,雀儿着人在灵前守着,看那香烛和长明灯勿要灭了,又上前来扶朗倾意,叫她到院中西屋内,亲自端了一碗热面与她吃。
这里是雀儿的房间,雀儿拿了个蒲团来垫在榻上,歉意说道:“小姐别嫌脏,这里好歹安静些,能歇歇。”
朗倾意端了那碗面,自觉有些饿了,才要下口,又见雀儿睁着眼睛,一脸疲态,几乎站立不稳,便扶了她一同坐下来。
“小姐,你怎得不吃?”雀儿只当是膳房匆忙做出的膳食不合她口味,忙道:“奴婢再去换些别的来,小姐想吃什么?”
事实上,膳房忙碌,要照应的人多,这一碗面还是她等了许久才等来的,一到手就忙着端来给朗倾意吃,此时再回去,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吃食。
“罢了,别忙了。”朗倾意到底拉住她:“歇歇罢。”
她知道雀儿断不肯先吃,便把面端在手里,细细吃了几口,又作出胃口不好的样子,只说饱了,又将碗递给雀儿,口中说道:“还有大半碗,你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雀儿深知若是错过了这一碗,下次吃到热食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见朗倾意也确实饱了,便不再推辞,三五口便将面吃得一干二净。
才将空碗端出去,又回来叮嘱道:“小姐今夜就在这里歇了,以防后半夜有事,奴婢先去守夜。”
朗倾意见她神思恍惚,下死力将她劝住了,叫人打了热水来与她洗漱过了,好说歹说将她按在榻上歇息。
雀儿本就累得狠了,一沾床便睡了过去,待她睡得熟了,朗倾意又独自一人默然坐了一会儿,方才踱步到灵前,亲自上了一炷香,方在一旁跪了。
眼看到了亥时,方景升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灵堂来,他这一日粒米未进,勉强撑着身子见了宾客,此时才回来。
小夏小秋忙将备好的膳食端过去,他看也未看,只微微摇了摇头,便到灵堂里去,颓然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灵堂内跪着的皆是身着丧服的女子,他略一低头,问小秋道:“她呢?”
小秋冷汗都要下来了——自老太太走后这几个时辰里,只见到雀儿拉着朗倾意忙前忙后,小秋小夏一个错眼不见,两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们何尝不知道老太太的遗言,小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奴婢黄昏时还见到雀儿扶着夫人出去,听说晌午马车已经备好了,想来是已经送回朗府了。”
方景升久久没有吭声,先是弯身上了一炷香,随即将衣服下摆撩起来,在灵前最近的蒲团上跪了。
眼前一片模糊。
僵直的身躯终于在火盆和香烛的温暖下活泛过来,他终于有力气对着尸身喃喃道:“祖母,这下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吧。”
好歹先过了这几日,待熬过了百日,再去想她回来的法子。
他倒不怕她会逃了他手心去,此时的她就像风筝线仍在他身上的风筝,待天上风息了,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他静默地跪坐着,忽然察觉到一阵漫无天际的孤寂感迎头盖下来,像无边的乌云蔽日,毫无看到阳光的希望。
他自此之后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姊妹兄弟。
就连唯一的亲人也撒手人寰了。
他虽早已料到有今日,也从不担心于此,还因为他知晓自己向来冷心冷意,以为根本不会怕。
可及至这一日真到了,他才发现那股绵软无力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地想着往日发生的一切。
他幼时祖母对他的爱护、初涉官场时的凶险遭遇、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她的面容,又想到今日应付宾客时他们虚伪的嘴脸。
音容画面交织在一起,他顿觉一阵眩晕,抚着额头低下去,身体难以自制般发出阵阵颤抖。
他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克服这种恐惧,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不足以叫他分心了。
但耳畔不断传来小秋的惊呼声:“大人,大人?”
他勉强回过头来,对着灵堂中所有人低声吼道:“都出去!”
话一出口,便瞥见小秋用惊讶至极的目光看向门口,又回头看他,似哭似笑,用手指着门口,颤声说道:“大人,您瞧——”
门外站着一身银装素裹的女人,她方才去了院中茅厕,如今才净手回来,只来得及半只脚迈入灵堂里,便被紧张的氛围吓住,怔怔地看着乱作一团的灵堂众人,以及跪伏在地上、额上青筋暴起的方景升。
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方景升捂着额头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身子不自觉地直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半晌又迫不及待地看过来,似是仍然不信她还在这里。
小秋小夏忙忙招呼众人都退出门去,朗倾意在混乱中似乎被人暗中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进门来,待房门在身后阖上了,方才回过神来。
无视方景升眼中足以融化一切的热意,她面不改色地上前去,将一旁几只香烛的灯芯剪去一截,方才正色道:“你别误会了什么,我只不过看在老太太真心对我,特此送她老人家一程罢了……”
话音未落,她裙摆被他大力拉住了,不分由说地一扯,她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坐下来,狼狈地跪坐在他怀里,手中剪刀也落在地上。
烛影摇曳,夜风萧瑟,唯独不变的是两人交缠的身影。
第113章 还想去哪
“方景升。”她短暂的惊惶过后, 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撑在他肩头,冷声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别误会了什么, 我就守这一两夜, 待送了老太太去, 仍是要回朗府的。”
她说的话字字都落入他耳中, 可他并没觉得有什么。
在眼下最困苦之时, 她无论因什么原因留了下来, 都是他难以预料的惊喜与安慰。
旁的都不重要了。
更用力将她按在他的怀里, 他颤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但还有些许狂热喷洒在她脖颈处,激起她一阵颤栗。
可她越是挣扎着想要脱身,他越是紧紧拥住她, 不肯放手, 像饥饿已久的猎豹终于抓住了猎物,更像垂死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
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过了半晌, 她似乎觉得有一丝冰凉砸下来,正巧落在她的肩颈处, 像雨滴滚落,湿意盎然。
骤然停了动作,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是怜悯此时的方景升,半是哀叹自己不该生出的软心肠。
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最终还是落下来,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下起了反作用, 他再也抑制不住,小幅度地颤抖起来,小声抽泣。
她讶然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记忆中,除了前一世她临死之前,他似乎从未哭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眼中仍是通红一片,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朗倾意站起身来,见香快要燃尽了,忙续上一支,又寻了个远些的蒲团跪了上去。
随后便是难捱的沉默与困意,她盯着身上的粗布丧服,头止不住地昏沉不已,不知多少次险些栽倒过后,忽然一双手出现在她额前,将她扶住了。
方景升面色沉静,但声音却十足轻柔:“冬夜漫长,你回去睡罢。”
她满心感念着老太太的恩情,脱口说道:“不必了。”
怕他误会,她又补充道:“受了她老人家这么久的恩情,却连守夜一晚都做不到,未免太没用了些。”
说罢,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到外头去,叫小丫鬟将茶壶递了进来。
小丫鬟极其精明,见她要茶壶,顺手也送了一盒早已备好的吃食来。
朗倾意伸出两只手去接,岂料身后插过来两只手,将茶壶和食盒都拎在手上,放在内室桌上去。
她瞧着他亲自倒了热茶,掀开食盒将点心取出来摆好,低声问她吃些什么,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考虑已久,方才张口道:“明儿还要迎一日宾客罢?”
方景升“嗯”了一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用了两块点心。
她瞧着他的脸色,方才说道:“想必是后日清晨起棺下葬,送过这一程后,我便回去了。”
又补充道:“你自己好生保重。”
言尽于此,她再也没甚好说的了。
方景升面色不变,将茶几乎都饮尽了,方才淡然说道:“你既已替方家戴了孝,还想到哪里去?”